惊魂二十四小时
清晨,被电话铃惊醒。来不及加油,车子便以最快的速度驶向横穿市区的医院。一路上默然无语,院方通知我们,病人又处于昏迷状态,随时有危险。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病魔这么快的速度震惊。
老爷子一向身体健朗,积极乐观,连感冒头疼都没有,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我们措手不及。从一点点的疼痛开始,病魔已经撒开了一张大网,慢慢开始侵蚀一个老人。肺部积水,胸闷,呼吸不畅,食欲不振,然后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半夜都能听见老人的哀嚎,用老人的话说这种痛就像在撕扯自己的肉。肉身从来经不得摧残,生命被一点点地吞噬。靶向药配对不成功,最后只剩下化疗。那个罩着罩子的化疗瓶被病人们称作毒药,可是为了一线生机,病人和家属都愿意一试风险。当毒液一滴一滴流入静脉,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在杀死自身的抵抗力。第一次化疗后,老人反应还好,还能吃得下饭,走得了路。等第二次化疗结束,他已经再也无法走路,各种并发症开始来袭,血小板降低,血压不稳,心跳不规律,无法呼吸……然后他便被关在ICU,从此和我们再也无法相见说话。
守在ICU的门口,想着老人在里面孤苦,护工无法照顾过来,饭有一口没一口,手机断电也无法保持联系,心里无限悲楚。没有了自理能力,就像断了翅膀的鸟,听天由命。不时听到别的守候家属在吵闹,有了重症病人的家庭都乱成一锅粥,家庭成员如果意见不统一,往往都会另生事端。所幸我们一家意见一致,所有的决定以不让老人受很多罪为出发点,所以当医生建议切管插呼吸机时我们一致拒绝了。
将冬未冬的时节,下午的天气开始阴冷,有雨丝飘下,出去买了杯热咖啡暖了暖手。冷板凳很硬,一动就吱吱嘎嘎响,我们就这样木然地坐着,等着ICU的门偶尔打开一下,远远地可以望见老人的那张病床,然后观察一下那个显示心率血压等的屏幕显示器。等到下午三点,医生出来,和我们交代,老人比早上要平稳一些,但还可能有昏迷的危险,需要我们继续守着。
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医院里依然人来人往。疫情期间,医院里有很多来做核算测试的人。他们排着长长的队,张大嘴巴,像被点穴一样啊出一声,然后被棉棒塞进喉咙口蘸取体液,接着就是乖乖地回去等报告。我远远地望着队伍,心里痛恨这该死的疫情,给我们的就医之路平添了很多障碍,也让我们不得和病人近距离接触。婆婆忍着泪讲述她的故事,我们无法抚慰她的切身之痛,只能陪着她难受。
夜色一点点暗下,川流不息的医院慢慢开始安静下来,一盏盏灯从病房里亮出来,就像一个个伸出囚牢的求救眼神。空气窒息的要命,我提议想和老人视频一下,医生同意了。于是我们把自己的两个手机连通,然后让看护把一个手机拿到老人头边。我们勉强看到带着呼吸机,双目紧闭的老人。我们对着手机说,能不能让老人说话,看护说他有意识,他知道我们在看他,但他无法说话,无法做任何动作,甚至没有任何能量做睁眼的动作。我们对着手机干着急,看护强行拨开他的眼皮,他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但还是无力睁开。我们放弃了,对着看护说可以了,于是手机回到了我们身边,ICU的大门又再次关闭。
夜已深,守在门口的家属都撤了,我们在决定要不要继续再守夜。鉴于前两天守夜都很平稳,且大家身体劳累,决定晚上先回去休息一下,等医院通知,如有意外再赶过来。于是我们兵分两路回到了家。
凌晨4点,我们接到通知,老人又有状况,火速开车奔赴医院。
凌晨4点半,等我们赶到,老人已经走了。
我无法忘记自己穿着隔离服走进ICU病房的那个瞬间。那个病床上的老人因为长时间使用呼吸机,嘴巴已经无法闭合,他闭上了眼睛,被除去了病服,看护在给他擦拭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尊蜡像。护士在不停穿梭,隔壁病号木然地看着我们,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渗透着凌晨生命未苏醒的萧索味,此刻的世界把一个近距离的死亡呈现在我的面前,我被震惊和悲痛击中。但我来不及悲从中来,婆婆呼天抢地的痛哭惊醒了我,我现在只能压着情绪,死死地抱着她,我知道只有这样,我们彼此才能好过一点。撇开死亡的伤痛,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最现实的事情—如何处理后事。如何结账,如何办理手续,如何运送遗体,如何在老家迎接遗体,接下来如何办丧事,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们没有时间去哀痛,只能往前走。
车轮又开始滚滚,现在距离昨天又是一个新的早晨,经历了24小时的生死离别,我们惊魂未定。曾经目睹家里新添成员,倍感欣喜,现在又目送家人离去,悲痛万分。这世界就是这样日升日落,永不停息。我们在这世界辗转逗留,写下一抹痕迹,然后和这世界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