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闷脱的苦难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苦难。后来翻看当时的日记,“也不过如此”般一笑了之的情况居多。但没有启示之光悬在天边,摸黑走夜路的胆战心惊,即使是文字变陈旧了,那不见底的恐惧感总是新鲜的。不确定,未完成,摇摇欲坠;瞻前顾后,向西向东,被推搡着步步惊心。终于,新病伴心病,gap year踉踉跄跄地,也要到达终点了。
(一)
本科四年,最好和最坏的,大概都是一种弥散的安稳感。在高中每次月考排名之中疲于定位自己的人,一跃龙门,便到了人人脱帽致敬、夹道欢迎的天堂。到了天堂虽也要挑水劈柴,但总是进了神仙之列,不担心哪天流落尘世还要被四个和尚胖揍一顿。
到了保研之前,大抵还是这样想的。出国,有导师推荐,稳了吧;保研,绩点3.4+,够了吧。最后也就迷迷糊糊地做了决定:晚走不如早走。不过,一来是过于自信,二来也没有应急预案。结果是以一封电子邮件的形式告知我的。天旋地转的12月13日就这么破门而入了。
现在,甚至未来,可能也无法知道为什么被拒绝了。按本科导师的推测,可能与他和对方老师之间曾经的误会有关,总之是到了故事汇的时间。隔着千里,电话听筒的那边是老师耐心的分析和宽慰我的话语,而话筒这边的我其实已经无力专心听下去。该以什么心情面对这出好戏呢。又回想起之前联系的时候,直接给这位教授写的电邮从来是石沉大海。而东洋的制度毕竟是先进的,凡事都要教你一个尊师重道的理。多嘴多问,可就是“失礼”了。其实只需要一句:“你太弱了”,皆大欢喜。可惜连忏悔的台词都只能靠自己意淫。人生中第一个未解之谜。
然后就是惨淡的冬季。因为当我得知被拒绝之时,已经是我邮寄纸质材料的2个月后,再想赶上20年4月的班车几乎不可能。于是还来不及仰天长啸,就赶紧忙活起来,把希望寄托在20年10月。然而,寇沃德·奈廷先生不期而至。他大手一挥,不仅免去了我4月无学可上的心理负担,还顺手也把10月东京之旅的大门也带上了。那已经是4月中旬的故事了。当我战战兢兢地把材料寄出,这次,既有自以为还不错的文书和导师的加持,又听说这位教授本人对留学生很亲切,想必十拿九稳。不料材料寄到方才几天,官网上就挂出告示:因疫情原因,10月研究生招生中止。
人往高处走,这没什么可忌讳的。去地方大学求学,我之前确实没认真思考过。但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退路。关西的学校是好,但最初没找到合适的老师;而名古屋的专业是最合我心意的,也最终收留了我。虽然从6月尘埃落定到抵近12月方能成行,又是半年左右时间。还得一边准备21年春季的正式考试,一边随时防备着寇沃德先生突然的关心。不过,总算是赶上了20年的末班车。沙扬娜拉,挥一挥机票,口袋里不剩一分零钱。
(二)
本来计划是gap半年,结果被迫升级为gap year的套餐。苦中作乐地看,这一年给了足够的时间去自由学习自由阅读。而如果从“学”的古典意涵出发,读书当然就不只是甚至不是“道问学”,而是“尊德性”。读书真能治病救命,窗内心病,窗外新病。不过,该担心的从来不是新病,恐惧也不该来源于对身体保全的担忧。这不仅是因为我“没有时间生病,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治病”;毋宁说在极限之中,人的有限性的部分就变得分明了,而人向着更高之物的归乡路也变得分明了。不过,恐惧也正在于此:黑夜里我该从何寻到这条回家的路呢?这是对命运之不确定性的恐惧。希望——兴奋——亢奋——担忧——失望——绝望,如此六幕在一年内、一月内、一日内循环往复。再刚强的水手也会被驯服,再潇洒的冒险者也会投降。在不确定性的泥沼中,一切热忱和激情都被涂满污秽,不如统统扔掉了好。在这时,人们只会祈祷着自己得到如下的救赎:
卢克莱修曾经如此描述这种平静状态:Suave,mari magno,magnum alterius spectare laborem[当狂风在大海里卷起波浪的时候,自己却从陆地上看别人在远处拼命挣扎,这该是如何的一件乐事]——这不是指乐于看到别人遭受苦难,而是指为自己免受这类危险而引以为幸。
在颠簸反复之中,一生之中的“斯宾诺莎时刻”大概已经来到了。
“因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
古典世界的“舍生取义”与我们是何其遥远,但这故土的灯塔永不熄灭,装点了迷途的离乡者那“生得闷脱”的夜。
(三)
到了10月的时候,启程之日虽然还没定,但心里已经有了底。又是一次离乡。已经过去的20多年里,搬家4次,高中在外地,大学在外省。每一次远走,都是向上走。归乡,在现实中的不成立,我是清楚的。而诸如外地=动荡、家乡=稳定,或是外地=冷漠、家乡=温情,这类文学者滥情的想象,只消去任一汽车站或火车站就会自行消散。真正的对故土的庄严的温情,绝对容不下任何浪漫主义者放肆玩弄的手法。
然而,悬在地平线上的故乡才最美好。一边奋力向前跑,一边回头思故乡。作为一个梦,一种理想,一盏明灯,就那样安静地守候着才最好。青年时代,做这样的梦才最好。梦见故乡的山河,梦见立法的英雄,梦见永恒城邦,梦见煌煌三代。而一旦有谁想要在现实中比拟着实现它、恢复它,就是要勒令已经完满绽开的花朵收束,就是在小心翼翼地守着一种无知无作为的“纯真”。已经生出的结局,却要让它重回起点;已经分岔的枝桠,还心心念它别再长大。所有的“虚一而静”,大抵都是没有出路的。
因此,一旦存在故乡,他一生的痛苦就开始了。向前奔和向后望同时存在,互相纠缠。一个人他有多渴望归乡,就有多坚决离乡。在“起点”和“终点”的两端之间一路远去,但他永远只有“上一站”和“下一站”。他想摆脱这苦难,然而当他真正达到“知天”的、绝对者立场的直观之际,终于挣脱了有限者自己套在身上的枷锁之际,他也不再是人了吧。爱一个人,到爱所有美的人,再到爱美本身,最终就是谁也不爱,而只有神是谁也不爱。他究竟是只想摆脱“这种”苦难,还是“苦难”本身呢,他也不知道吧。
从上海到成田,再从成田坐巴士到名古屋。沿途风景不错。至于防疫,只能阿弥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