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与冬生

新来的老师是城里来的，总是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色的牛仔裤。他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他。

他休假的时候会回城里，然后给班上的每个孩子们都发糖。冬生知道每次等他回来，便要往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摸一摸，不然就是往课桌的抽屉里看一看，如果再没有，便是在书包里翻一翻，她绝不会失望，总是能找到两颗亮晶晶的糖。于是冬生会炫耀地跟同桌说：你看，老师又给我发糖了哩！同桌也会把鼻子抽一抽，嘴巴撇一撇，捏出一把糖神秘兮兮地说：这次我有三个！

新来的老师总是很有办法，从不生气，无论是班上的同学打架了，还是上课睡着了，他总是笑眯眯，不肯说狠话。这跟冬生的家里人很不一样，在冬生的记忆里，无论是父亲还是叔父，总是很容易生气，还会打人。于是冬生总以为男人都是烈性子，不爱说话，急了只要打人，家里的弟弟还小，要是长大了也都是烈性的。

冬生总觉得新来的老师像她的哥哥，可是冬生是家里最大的姐姐，有个弟弟，并没有哥哥。如果她有一个哥哥，必然是要像老师这样的。冬生这样想，有一天忍不住把想法说了出来，老师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不是夏阳哥哥，是夏阳老师。”

此时冬生看着他，他的眼眸是好看的深灰色，笑得清浅却温暖。身后夕阳要落下，一竿残照正好洒落下来，给他的头发涂上一层金边，说不出来的好看。

冬生忽然红了脸，低下了头。

从此以后，冬生便舍不得吃那些糖，跟妈妈要了一个罐子，把糖都存了起来。有时候夏阳老师会从城里带来没有吃过的新糖，冬生会忍不住剥开，放到嘴巴里细细咂摸着吃掉后，再把那些亮晶晶的糖纸收起来。冬生不肯让弟弟知道，把糖罐子藏到柜子里。

有时候夏阳老师午睡会睡过头。冬生坐在前面，突然门就像被一阵风一般地推开，夏阳抱着讲义，红着脸跟大家说不好意思，我又睡过头了。大家哄堂大笑，只有冬生认真地看着老师。此时的夏阳就像一个大孩子，头发睡得翘了起来，白衬衣的衣领也没有翻过来，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他一笑，星辉闪烁，就好像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

有时候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冬生就想着要带给夏阳老师。比如家里的老母鸡新下的蛋--掏出来还热乎乎，圆愣愣的。可是夏阳不肯收，也对，夏阳住的是教师宿舍，也没有厨房，吃饭跟学生们一起，要鸡蛋做什么呢。于是冬生改带家里的柿子，或者是风干的柿饼。妈妈也晒梅子，梅子里放紫苏和姜，酸酸甜甜，有了冬生便装一罐子带给夏阳。夏阳推辞的时候冬生把嘴巴一撇：“乡下的东西比你们城里的新鲜呢！”

夏阳老师负责教语文，但是上课什么都爱跟学生们说一些。天长了的时候，学生们上课打瞌睡，夏阳干脆扔掉书本跟大家讲水浒传，讲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有时候也跟大家讲历史和地理。不管讲什么，冬生总是坐着前面听得最认真，冬生最喜欢听的还是关于星星的事情。

夏阳说行星围绕着太阳转是由于引力，它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但是又不会过于靠近。但是如果有质量更大的星体靠近，由于引力的原因，行星也可能改变轨道跟着更大的星体开始旋转。

冬生无法想象，问，那会怎么样呢。

夏阳想了一想说，也许就没有了太阳光。

冬生又问，没有了太阳光的行星会怎么样呢。

夏阳又想了一想说，也许会永远在黑暗和冰的世界里，就像最远的冥王星一样。

冬生愣了一下，更加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景，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景呢。

可是每到星光闪烁的夜晚，乡下的虫声蛙鸣格外清晰。冬生看着晴空，总是愣愣地想，日子总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吧？我们不会离开太阳吧？

在这种胡思乱想的日子里，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学校的学生们便要开始中考。于是那一年第一件轰动村里的事情发生了：冬生考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这原来在村子里是从没有过的。

冬生的家里犯了难，家里本来不想让女孩子上高中，长熟的瓜好不容易落了地，要不就是去外面打工，自己养活自己再寄钱给家里；要不便是嫁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将来上学还需要费用。家里人跟冬生商量，不要去读书了。

冬生心里犯了难，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番事。冬生跑去和夏阳老师商量，问可不可以留在这里给他帮忙。可是夏阳一下子就拒绝了：“你念书这么好，不上高中太可惜了。”

冬生低了头，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可是家里不给学费哩。”

夏阳对她说：“我们想想办法。但是不能不上学。”

后来那一年第二件轰动村里的事情发生了：家里因为不同意冬生去上学，把冬生锁在了牛棚里。

那天晚上村里和学校里都带了队去跟冬生的爸爸讲道理。冬生学校里的老校长，在桌子上敲了敲烟竿子，语重心长地说：“冬生的爹，你莫要用以前的眼光看女娃娃读书。要我说，冬生是个读书的苗子，只怕将来比男人还要出息。以后读了大学，回来给你盖房子。”

冬生的爸爸蹲在地上，头也不抬：“要是没考上大学呢？”

“不会的。”

“你莫要哄我。听说现在大学生也只能挣个饭钱，等到冬生回来盖房子，只怕我都入了土。”

“要是冬生三年学费不叫你出，你肯不肯？”

冬生的爸爸抬起了头，又重复了一句：“你莫要哄我。”

“你叫冬生先进学校，如果考前十，我就想办法去减免冬生的学费，不够的我来凑。如果没考进前十，冬生便跟你回家，你要怎么样，我不再说一句话，如何？”

冬生在牛棚里被关了三天，不曾洗脸洗澡，身上脸上都臭烘烘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夏阳怕学校里跟冬生的爸爸谈不拢，偷偷地溜到后面，手里拿着一个细细的铁钎，把牛棚撬开了，见到脏兮兮的冬生，只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走”，拉着冬生的手便往外跑。

冬生见了夏阳，连一声老师都来不及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只听得一句跟我走，便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跟着他跑了起来。似乎跑到任何地方都可以。

周围暮色四合，一排村舍沿着田边迤逦散开，闪着点滴的灯光。刚下过小雨，乡下的路都是泥泞，夏阳拉着冬生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脚里裤子里都是泥。

因为紧张，夏阳拉得那么用力，那么紧，冬生都觉得有点吃痛。风带着微雨从脸上吹过，和奔跑的汗水合在一起，他们的头发和脸上便都氤氲着一层水气。

一直跑到学校的教师宿舍，夏阳叫冬生住下，另外叫了其他女老师过来带她洗澡换衣服。冬生第一次见到夏阳这么狼狈，连手里的铁钎都不曾来得及扔掉，仍紧紧地握在一只手里。

夏阳说，城里的高中可以减免学费，但是第一次考试你要考到前十。要是今晚你家里人还不同意你去读书，过了今晚我们就送你出城，你要考上了前十就继续读，考不上就回家。

冬生点了点头，然后哭了起来。关了三天牛棚她也不曾哭，偏偏听夏阳说话便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只觉得心里难过。

家里人终于同意她去读书。冬生从学校又搬了回去。

临近开学，家里要卖掉两只鸡作为冬生的路费。冬生自告奋勇，挑了两只极大极肥的芦花鸡去集市上卖。其实冬生还有自己的想法：卖了之后顺便再去集市上买些小玩意儿，回来给夏阳老师当礼物。

那一天冬生起得特别特别早，她想好了，早点卖掉鸡，要买两个糖人--夏阳是城里人，好多东西都见过，但是一定没有见过她们镇上捏的上过颜色的小糖人。

她天没亮就起来，挑着鸡要走十里山路。冬生妈妈给了她一只手电筒、干粮和水。那天月色荡漾，路上的草木笼着一层薄薄的光。可是冬生心里十分害怕，四处的草木就像随时可以出来什么人一样静悄悄的。

为了壮胆，她想唱歌，冬生没有学过什么歌，只有夏阳老师教他们唱过。夏阳为了哄学生们开心，去学了口琴，于是经常怀里有一把口琴，吹起来十分悠扬，琴声随风而发，在树梢和绿叶之间久久徘徊。

夏阳教过的歌一共十三首，冬生从第一首唱到第十三首，再唱两遍，走得精疲力尽，就来到了镇上的集市里。

但是冬生到底年轻，她特意捡人多的地方，把挑担一放，就开始卖鸡。冬生心里早就想好了一个价格，这个价格可以做路费，还能买两个糖人，价格一到就放手，快去快回，绝不恋战。可是一直到晌午，都没有人来喊出她要的价格。

冬生有些着急，牙一咬，去城里上学的时候不吃干粮，多喝水就行。于是把鸡的价格再降下来一点。可是下午赶集的人多，卖鸡的也多了起来，冬生就卖两只鸡，总也没人问到她这里。

时间再过一点，便只能把上学的车费再省一点。终于有人过来问，冬生便咬着牙说：这两只鸡用自己家的好谷子喂大的，又嫩又肥！我若不是要换学费，是绝对不肯这个价格就卖的！周围也有人围过来说，女娃娃小可怜的，就当做做好事先买她的。于是冬生终于如愿以偿卖掉了两只鸡。

冬生得了钱，在集市上选了两个糖人，一个笑眯眯的，一个穿白衣服，都像极了夏阳老师。冬生又挑着空篓子又走了十里山路回家，回来的时候心情极好，脚步也轻快了很多。不知道夏阳老师见了长得像自己的糖人，会笑成什么样子。

可是冬生回到学校的时候夏阳已经不在了。

其他老师告诉她，新学年夏阳老师被调去其他的学校，已经过去准备了。临走时要交给她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冬生去城里念书的路费和一个地址，如果冬生遇到什么困难，便可以写信找他。

新学年开学，冬生也离开了这里去城里念书了。

信，冬生一直都没有写。时常她铺开了纸，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冬生很害怕，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的孤独。

时常冬生也会做梦，梦到的是一颗星，满天银色，落地为霜。萧索的风在她的身上刮了千万年，零落的阳光像碎玉一般洒落在她的身上，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后来在学校的图书馆，冬生翻开书，发现冥王星上原来还有一个心形的冰原，多年后才被人们发现，便给它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冥王之心”。

再后来，冬生在东京的便利店里听到一首歌：

“君(きみ)は仆(ぼく)の太阳(たいよう)，全(すべ)てを燃(も)やしたけれど

你就是我的太阳，已将我的精力全部燃尽。

サヨナラなんてないよ...今日(きょう)から轨道(みち)を外(はず)れんだ

不要说再见...从今天起就要偏离你的轨道。

最後(さいご)まで见(み)送(おく)ってよ，永远(えいえん)に离(はな)れてくんだ

目送你，直到最后。因为我将要永远与你分离。”

冬生突然停止了脚步。她低下头想了一想，离那晚夏阳拉着她的手逃跑，已经过去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