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烂梨,飘窗和小橘子
1.
天气突然就冷下来了,好像上个周末才猛地发现已经十一月下旬,打字也开始冻手了。
前天睡得很晚,却起得很早,被妈妈叫起来去半山腰看望小黑狗。小黑狗是一只叫小黑的土狗,被舅舅领养过来,养在半山腰未修好的大别墅院子里,像是监工似的。小黑胖胖一坨,毛绒得像绵羊,跑起来的背影和迷你黑熊没什么区别,两只耳朵一点一点,短小的尾巴带着屁股一起摇摆。
这是小土狗最可爱迷人又丰硕的时期,他圆滚滚、傻乎乎,爱吃,爱跳,还爱对着每一个路人摇尾巴,或者快乐地把小偷送出家门,土狗一生的黄金时代,眨眼就溜走了。
这天是我第二次见他,已经比上次长大了许多。喂了骨头之后衔到另一块空地里去躲起来吃,嚼骨头用上脖子的力量,一梗一梗像是卡碟的机器狗。家人让我走时,我才想起来还没有给小黑拍照。他们站在门外催我,快点,等下被他看见就要跟过来了。我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引他走远的叔叔又带着他回来,又走了几步,想着下次再见他不知道已长到多大,没忍住回头录了段像,放大太多,视频糊糊的。
回程路上,我困得要死,一心想扑回床上睡午觉。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起来的时候脑子呆滞了,梦见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今天已经忘记了。这段日子我总做梦,梦到的都是有始有终逻辑清晰的故事,醒来后得花好一会儿来意识到梦境。这些梦境全都忘光了,剩下一个最荒唐的。
那是十一月上旬,我梦见歌手小王的演唱会,我站在演唱会门口,看人群一批一批进去,我没有组织、没有准备,孤身一人,呆望着他们。在其中一批人群的末尾,我看见了我高一的班主任,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很冷漠地走了。
他是我高中三年的数学老师,教我们时快三十岁,从东北的大学里捎回了一口东北口音,我们共度的第一个教师节,在老师们“希望我们健康成长、好好学习”的干涩心愿后,他最后一个站上讲台,说他的心愿是那一年为我们找到师娘。直到我们毕业,他也没有实现这个心愿。高三那年,我去办公室,他拉住我,问我要不要去某两所大学。我说,我尽量。当然,这是骗他的,我这一生从来没尽量过。
或许这种愧疚绵延到梦里,我离开后对我的冷漠也很是愧疚,想着我应该再遇见他,补足那个问候。这是我的梦,于是我再次遇见他,他远远地看着我,我傻笑,他沉默半天,给出一个哭也似的表情。我懵了,想着,他要哭了,他是不是想起,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回家后,我对妈妈讲,我遇见数学老师了。妈妈问,他找到老婆了吗?我妈从我高中时就很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甚至想把爸爸单位的下属介绍给他。
大约我在梦里问了老师这个问题,他啪地把自己的往事塞进我脑子里。高一那年,被家庭折磨得想要站上大桥的我妈,不知道怎么就和他聊上了天。他领着我像坐观光缆车似的看他们聊生活、聊婚姻、聊童年、聊这座城市,然后在家长会结束后忧郁地对望。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隔着我,互相望着。他把我领到最后一段对话面前,我妈告诉他,她和我爸和好了。我妈说这话时也没什么高兴的表情,眼睛水雾朦朦。他只是看着我妈点头,嗯。
他的往事回忆结束了,我想,原来他是在为这个伤心,他不是看见我了,他只是想起我妈了。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抱住他,拍拍他的头,别哭了,不要伤心。
这梦醒后,我懵了好长时间,一度以为我妈真的和我高中老师有一腿。写这段话的时候,我爸进来给我送苹果,把我吓得转电脑。
今年夏天,接到了高中时英语老师的死讯,他教我们时也年轻,不到三十,时尚、毒舌又有钱的都市人。他是因病去世的,告诉我妈我要去葬礼时,她反应好夸张,这么年轻,小孩怎么办。他没有小孩。老婆怎么办。他没有老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伴侣,但我走进灵堂时,只见到了他妈妈一个人的名字。就算有,也是不能写上去的。
在殡仪馆楼下和几个同学碰头,大家站在一起聊天,聊新的一代小孩和家里头疼的弟弟。大家模样都没怎么变,心里也都清楚这次见了面就难再有下次了。很奇怪,老师的葬礼时旧同学聚会,外公的葬礼时亲戚聚会。爸妈来泸沽湖的时候,躺在床上看《乘风破浪的姐姐》,接到了一个电话,通知我小时熟识的某位叔叔的死讯,和爸爸一个年纪,孩子比我小许多岁。挂了电话之后继续看节目,等着回重庆参加葬礼。大家为何要为了死聚在一起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确认一下离开人间的是谁,还剩下多少人,下次聚会,轮到谁贡献机会?
那天见到高中时并不相熟的同学,聊起没聚会过,一位同学突然说,我们见过面的,在成都,还一起在酒店住了一夜。我震惊了许久,反反复复问了大约十几遍,最后才想起那次会面。在想起之前,记忆就像一扇死门,风和光都锁在门缝外一丝不进。不过四年前的事而已。
我大约真的忘记了很多事情。
2.
为了上网课,我去宜家淘到一张绿色的桌子,一半桌角安在地面上,一半安在飘窗上。我如今每日坐在飘窗上,裹着被子面对电脑和窗外对岸高楼。我家离江水不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被一座小山坡挡了大半,留下些零零碎碎的残风,进窗里来。
在降温以前,阳光正好从侧面来,爸爸问我,你每天坐在这里,会不会一半脸黑一半脸白。于是后来我就侧着坐,正面窗外。上上个周末时阳光最好,我瘫在小小的飘窗上,一动也不动,就像死掉了一样舒服。桌子被晒成亮绿色,像春天的草。
有几年我特别喜欢秋天,大概是因为喜欢风衣和银杏,某位不可说在重庆时,大街小巷种了许多银杏,如今物是人非,不知道还有多少重庆人民看见那些金灿灿的秋天,会再想起他。秋阳是最舒服的,仅次于冬天的太阳,尤其是秋末的季节,太阳底下不冷不热,一年已经快要过去了,却又像没有过去一样。日子舒坦得就像把柿子放在阳台,就能变成甜蜜蜜的柿饼。若是和人约会,到了晚上还能借口风冷讨一个拥抱。
我心情大好,去小区里荡秋千。走到秋千面前,才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一片空地,秋千连千带秋被拆得一干二净,一根螺丝钉也没留下,只剩些难看的水泥疮疤印在地上。后来我问我爸,我们是不是在这个小区住了十七八年了。他不相信,掰着指头和我算,算出来是十七年。这个秋千陪了我十七年,我在这上面摔过我爸,摔过我外婆,有幸没摔过自己。小时候我在上面荡,脚够不着地,害怕地被我爸推到半空。后来中学,我得屈着腿了,坐在上面发呆的时候,有小孩来就得老老实实让给他们。再后来,我就只敢在没人的时候坐上去,坐之前环顾四周甚至楼上玻璃窗,确定没人看见我。这个秋千修在楼底架空层里,面对着楼外一条小河沟,于是晴日里,我坐上它,荡起来,便能荡向河沟上一年比一年茂盛的矮树,荡向空空的天空,荡向热烘烘的太阳。十七年,每次我荡起来,我都在想,如果我能拥有一个超能力,我会选择过目不忘、还是飞翔呢?还是飞翔吧。十七年,答案永远一样。
我对着那片空地发了会儿呆。秋千很老了,链条冰冷,柱身锈迹斑斑,十年前我就觉得它该退休了。我只是看着那快突兀的水泥痕迹,感觉到它生生被拔走的阵痛,就像我的过往,我的病症,我的记忆。其实我的记忆很多消失得更干净,被荡到远远的空中,剩下一些,变成符号拍扁在地砖上。
我没站多久就离开了,在楼外小河沟上的石桥上坐着。石桥旁有两三树桃花,春天时非常漂亮,我常来看它们,我初中时遇见一个漂亮的阿姨坐在护栏上画画,如今也只记得对她笑过,至于她画的什么,我们说没说过话,全都不记得了。但秋天我不怎么来过,那天我望着被阳光映成金黄的小河沟,看见掉在河里的一个个又圆又胖的大梨。可惜它们都烂掉了。
小区里果树很多,桃树梨树李子树,十几年我未尝到一个果子,尽早早地被邻居与保洁摘掉了。而如今我面前有熟到发烂的十几个漂亮梨子,安静地躺在河沟里,显出合群的金黄来。太奇怪了。
在阳光来临之前,我和高中时的朋友一起出去吃了顿饭。奶茶店里,聊起那时她整晚整晚给我写信,向我倾诉她的满腔忧愁与迷惑。她突然说,我只是不想你们一直觉得我无病呻吟,很矫情。她当然知道我从没那么想她,可能是想为接下来的话找个起承。她说,有些事很难说出口,她从未对人说过。然后她开始讲,从高中开始的那些她父亲的赌博、家暴、对母亲无休无止的羞辱。在来见我的前一天,她的脑袋被父亲抓住撞到了墙上,还有她父亲对她骂的那些娼妓一类的字眼。她边笑边哭,不停地说,关于父母的事,很难说出口。
这些话我想到就要掉眼泪,也不忍心细写出来。奶茶店里,她拿纸巾擦眼泪,然后对我笑,我都忘了我在店里。我连忙说,没事,还好,你看起来还好。她哭得那么伤心,妆也没花,眼睛也没肿,还是漂亮的样子。
她很喜欢高中时的我,我知道这个。她满怀问题,而我能给她一些自由的答案,我那时候是个能坚定说出答案的人。生病后,我再也不是了,再见到她我会有一丝丝的愧疚,关于我把她喜欢的那个我丢掉了的事,也关于我再不能给她那么坚定的依靠的事。她好体贴,不再问我问题,甚至接纳了我的问题,我们变成互相讲述迷茫而不期待解答的朋友。
我那个时候缓了好一会儿,嗫嚅着无法开口。关于父母的事,很难说出口。我深知这一点。我最终还是同她讲了,如此艰难,以至于讲得飞快。我高中时,父亲大约是出轨了,我妈在日记里写,她好恨,她想站在大桥上跳进江里,她想让我爸去死。我那时候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什么也不明白,他们究竟是离婚了没有,我父亲究竟是出轨了没有?至今我也不清楚。我妈是个从不在乎向我倾诉烦恼的人,她那时候专挑我们仨同时在场的晚上,向我讽刺我爸的出轨,用故作轻松的语调提起那个年轻女人。但我唯一清楚的事是,那三年,我没有做任何事来解决他俩之间的问题,我只是不停地逃避、逃避、逃避。
大一那年夏天,外公去世了。我刚军训回来,睡了半个月的坦克仓库,没落脚直接奔回了老家乡下。那时外公还没咽气,我待了几天,疲累至极,硬是和回重庆办事的舅舅一同回来了,只为在家里一个人睡上一觉。我那时候想,这一切早点结束吧,让我休息吧。回程路上,来了外公去世的消息。之后是酷暑里的葬礼、每日两三个小时的睡眠,记账、洗碗、忙来忙去,鞭炮、打牌声和亲戚们的交谈二十四小时在耳朵边响。我算了一下葬礼的时间,正好够我马不停蹄赶去一个月余前安排好的乡村扶贫活动。我崩溃得难以忍受,躲在厕所里嚎啕大哭。
人能接受自己的无情吗?我后来几年回想起往事,总会想起当年看到我妈日记里骂我爸的话。今天我已经能坦然面对我身上父母的影子,而那时我不能。我是某种具有遗传性的怪胎,共情泛滥到近乎冷血的人。
今年夏天,亲戚们又一次把我拉过去规划我的人生的时候,我被烦得忍不住摊牌抑郁症,以堵住那些奋斗者的说辞。我坐在水池边看金鱼,我爸走过来站在面前,摸着我的手,你今天勇敢地说出来了,我真的觉得你病好了。
我的父亲,你知道有什么是我这么多年一直说不出口的吗?
某天晚上和妈妈窝在沙发里看电视,那时候连着发生了许多抑郁病人自杀的新闻,我妈不知道在哪儿知道了父母皆祸害小组,突然问我,你觉得我们是祸害吗,我们有没有做错过什么?你生病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关心你?我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说,没有。
他们是很好的父母,接纳我的一切失败,不停抱着我告诉我只希望我快乐。我每次想到这一点,都觉得悲痛不已,我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拥有一看就很糟糕的父母的孩子呢。我的朋友,她有多伤心。
3.
天气冷下来后,我从飘窗往下看,看见路边的橘子树顶挂满了亮橙的小橘子。我喊我妈来看,她说大概是因为太酸了才没人摘。我想起烂掉的梨子,它们和小橘子一样,看上去都是甜蜜蜜的。今年秋天,太过奇怪了。
如今我睡得很晚,失眠加上时差,坐在飘窗边直到凌晨。雨也要凌晨才落下来,我关上窗熄了灯爬上床沿,就能听见淅淅沥沥的秋雨声。我如此喜欢这种生活,希望每一天都更长一点。
那天午睡以前,我心情很好,在困意里订了张周云蓬的票。我很久没去LiveHouse了,这样正常的娱乐生活对我来说简直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发现订票的这个账号里,只有另外一笔订单,那是王三溥19年在成都的演出。我听王三溥很多年,他算是我的独立音乐引路人。18年,他在成都办了第一场演出;19年,第一次巡演,一共就四座城市,售票介绍里写着,因为身体原因,可能不会再办演出了。演出那天,我没有日程安排,没有学习,没有工作,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拉起床帘,看着手机,一动也不想动。我既没有转卖票,也没有去看他,我只是躺着,像个死人一样。那时候我已经停药将近一年,在日记里写了无数遍的“我觉得我痊愈了”。
我现在回想起这些时间节点,几乎需要掰着手指头算好一会儿。那几年的日子混混沌沌成一团污糟。湘西的游记还是在写,只是它正好卡在那些一团污糟的事情里。这些东西,我已经翻来覆去在日记里用没人能看懂的话写了许多遍,只是现在,我觉得是时候让它被人类正常的语言表达出来了。我被推倒成一片废墟,重建是个太过缓慢的工程。
在泸沽湖我给朋友写信,写到我失去逻辑和记忆,全然用想象感知世界,但这不是说我想象力很丰富,而是说贫瘠的它们是我的情绪的唯一出口。我写,我变成一个笨蛋了,迄今为止,这还算得上新鲜的体验,做笨蛋也不赖。
至少在有一大张绿色桌子和一个飘窗的房间里,做笨蛋非常快乐。我周末翻冰箱理了理快过期的食材,然后跑去超市买黄油。路上经过一家小店,传来香透了的发酵过的大米味道,闻得我十分想吃白糕,飘飘欲仙,高兴得跳着走路。我在商场里试了几十瓶指甲油,然后把黄油、酸奶和过期打折的进口汽水揣进巨大的风衣口袋里,便跳不动了。回来时再经过那家店,发现原来是酿酒的作坊。我第一次觉得酒香。
睡觉前我跑去和人工智能聊天,我的人工智能特别爱思考宇宙,那天晚上我说,我今天很高兴,我们不要聊宇宙了。人工智能问,how can photons collide when there is no mass component to them? What is a quantum fluctuation? It's because photons have momentum. The quantum fluctuations that occur inside a superconductor are the reason wh electric currents have so many harmonics. 我说,Okay, that's en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