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乡》
盐城师范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185班 杨淇
他只是一株傍水的芦苇,每天清晨都早起,渴望第一束天光的亲吻。鸟飞过来了,他们整日成群结队的出发,又在日暮之时结伴而归。他无数次仰望着清点鸟群,发现每隔几日便会少上一些。他低声发问:“那些离群鸟儿去了哪里?”
“远方。”
“是我梦里的月球吗?”
“那是什么东西?”
时间向前推移,生活依旧原地打转,如此枯燥。他思考着远离故乡以及远方的种种。
那晚,他迎着风拼命抖落稚幼的芦花,适时地飘到水鸟的羽毛下,告别了故乡,一夜好眠。等他颤巍巍睁开眼时,如同婴儿的新生。蛛网一般的铁路、叶脉引引的水系、麦穗一样的野草、雀斑一样的牛马羊群,这样的新奇,这样的无边。他贪婪地将远方尽收眼底,从眼球开始颤栗,再是心灵。
鸟飞了一天又一天,好奇心不断被打破填满,风太大了,吹得鸟的羽毛呼啦作响,也吹得他的耳朵饱胀胀。与水鸟告别后,此刻他只剩下了自己。为什么我开始感到空荡荡?
他栖身在一块不知何年被丢弃的灰扑扑的残破瓦片上,眼前是一条狭长的土路,连接着破败的村庄。不断有人朝他走来,像他一样远离故土,留给村子一个洒脱的背影。看啊,他们脸上都带着笑,似乎了无牵挂,奔向远方和自由。
那晚,风像来时一般大,他紧紧抓住瓦片不松手,攥着把劲。他又梦到了夕阳掉进潮汐,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月球寂静的长夜。
又是一样的梦。这里的雨没有秩序地胡乱下着,即使是睡着也能感知到。
月球上有雨吗?当然。在别处是嘀嗒一样的,等落到那处上,声音就会被他吞没,牙齿咀嚼的间隙能听到一点响动。柔软的雨试图逃出口腔,可惜逃逸失败。舌头是柔软的,却比雨要硬一点,雨逃得出牙齿,逃不出舌头。
失败更多时候都会被双手奉上给同类吧,因为是同类,所有缺点早就被洞穿。雨讨厌如此透明的自己。他也同样的讨厌那个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芦苇荡。
雨下了有一会儿,下烦了就停了。距他的目的地还剩半个昼夜。半个昼夜走到尾声的时候,雾也升起来了。温度逐渐回升到零上。对于雾——他说不清是讨厌还是不讨厌,毕竟气溶胶也不会像502胶水能把舌头嘴巴,甚至耳朵黏住,最多开个玩笑似的挡住他看向目的地的目光。一如现实里挡住他观察鸟群的目光。温度又升了一会儿,雾散了,天光是暖色调,比夕阳西下时的芦苇荡还要暖,因为这是梦,梦里的东西总是要比现实的好些。晾杆孤零零的立在视线末点,灰扑扑的,并不显眼,甚至快与背景融为一体,令他想起了自己。不过梦里的自己有手有脚,才不是灰扑扑一束。
他弯下腰抱起地上揉作一团的被子,像对待老伙计一样轻拍了几下,俯下脑袋凑近深吸了几口,没来得及逃逸的表层水珠猛地一下被吸进鼻腔,裹挟着星点的灰尘沙砾。粗糙的异物感让鼻腔很不舒服,带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算发泄完毕。潮湿的味道倒是和鼻腔相处和谐。芦苇荡里闻惯了的,虽然熟悉,仍然不代表喜欢。他皱着眉头拍了拍自己不算挺的鼻子,“真难受”。
他把被子晾回到杆上,转身搬了块石头面无表情地坐下。精力快要用完了,他还得忍着困意一下下轻拍挂起的被子。什么时候算拍好呢?看运气。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水珠钻到被子里层,伸展手脚试图不请自来地住下。拍打是为了发出警告,这到底是谁的地盘。被子淋湿要是没来得及弄干就陷入休眠状态,指不定当夜就会感冒。感冒会无限期推迟醒来时刻,还让整个身体变得迟缓。
人总是生活在时间中的,时间储存了太多关于人的一切。爱或者不爱,都在时间里一一展现。
他无精打采地拍着被子,胳膊有些酸,比世界上最酸的西红柿还要再酸上一些。水珠被拍落得差不多了,困得脑袋里的瞌睡虫都在不耐烦地吹气跳脚。陷入休眠的前一刻,他迅速地扯下被子躺回坑里闭上了眼睛。
月球的夜来了,温度降回了零下一百多,必须通过休眠保存精力才能活下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他极度困倦,被施了咒语一样僵硬地抬胳膊挥来挥去。他还踏入了一条河——是他最讨厌的雨水汇集地。可是双腿不受使唤地抬起又落下,配着胳膊的动作,活像一条濒死的鱼。鱼还可以游向远方,他宁愿当一条鱼,也不要回去做一杆芦苇。四肢划来划去却并不相互配合,在河里扑棱出许多水花。水面的气泡炸开后,更小的水珠向四周飞溅,完成了低空烟花的一场使命又重新回到柔软的河,还像秋天芦苇荡里的漫天的洁白芦花。他感冒了。迷迷糊糊的意识告诉他。只有感冒的时候,梦里才会到处都是雨水。他的半截身体浸泡在雨水河里——
攥紧的手心,紧闭的嘴唇,颤动的睫毛,到处都是雨水。
他难过得哭了,这下子连眼球都被雨水沾染了。雨季真令人讨厌,感冒真令人讨厌。哭凶了,脑袋反倒松弛了下来。下课铃一样准时的昼来了,“谢天谢地!”他瞬间达到生理性清醒……
是梦吗?他问自己。他点点头,轻抚自己的脸颊感受到了一阵湿意,又摇摇头,他也理不清楚。梦应该是美好的,可为什么逃去月球没有那么美好。
正疑惑着,远远传来叹息,迎面走来一束清瘦的身影,是村庄久违的孩子。眼前归家的游子热泪盈眶,脚步踉踉跄跄,不复当年的欢快急促。游子的泪落了下来,滴到了他藏身的瓦片上,“你为什么回来?”“是月球不好吗”他也隐隐想落泪。
他似乎听到了水鸟的叫声,细细的,像是在呼唤自己。从未有一个时候像此刻一样,他热烈地思念着故土。远方的风太大了,快把自己的眼睛吹得睁不开;远方的雨太大了,快淹没了整个身体。芦苇荡的每一天都是平凡的一天,可每一天都有来自不同地方的风拂过,每一天都有来自不同地方的水鸟呼朋引伴。原来,我们、你们都不断往来远方与故土之间,向往的是远方,心系的是故土。
心脏传来的温热跃动,逐渐上升,化作眼眶里晶亮的泪。眼泪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在他和远方郑重告别的时候。“回家吧,孩子,向着你来时的方向。”
水鸟飞过来了,带着故土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