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为何是上上人?
才子金圣叹之所以是《水浒传》的狂热粉,是因为“《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的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他眼光独到,在文以载道的文学世界中,看到了《水浒传》作为小说本身的价值,其塑造的人物饱满生动。
他甚至认为《水浒传》胜似《史记》,“《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史记》虽开创了以人为主的纪传体例,但是因为是史书,更得忠实于史实,所以镣铐更重。《水浒》虽有些故事的来源,但是因为小说,作者的主观性更强,“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全由我”。因此金圣叹批注《水浒》时更多着眼于它的艺术性,而不是思想性。甚至为了符合营造“圣明天子治天下”的理想,腰斩水浒,大改其主题。
透过每一个人物形象,金圣叹看见创作者施耐庵在每一个人物显现出的笔力。他认为人物塑造中,武松、鲁达、李逵、林冲、吴用等都是上上人物。而时迁、宋江是下下人物,尤其是宋江,虚伪矫饰,最受金圣叹鄙夷,而李逵天真浪漫,金圣叹“作者只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当然这中间还有许多人物。
《水浒》开篇着墨最多的便是花和尚鲁智深,为何金圣叹批他为上上人物?虽然不比武松,但是他说“鲁达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出,他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是精细。”
我们只见他拳打郑屠的快意恩仇,只见他倒拔杨柳的力能扛鼎,只见他醉闹山门的凶残顽劣,可曾见到他的粗中有细?
与史进、李忠在酒楼上把酒言欢,被啼哭声搅扰。但是并没有直接让店小二赶走,反而一句“你与我唤得他来。”然后细细询问:“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听完金家妇女叙述如何被镇关西欺压,又急忙问:“你姓什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真是“路见不平一声吼”。
不过这一声吼后面是问清来龙去脉的耐心,是为金家妇女仔细谋划,不是杀人就完事。第二天天色微明,便来到金家妇女所住旅店,先把威胁他们的店小二打了一拳。“鲁达寻思,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金圣叹此处批“粗中偏细,妙绝。”去到镇关西店里,也是故伎重演,没有一上来就开揍,而是先要十斤精肉,再要十斤肥肉,最后要十斤寸金软骨。一来拖延了时间,二来消遣了恶人,金家父女早已逃出城外。
再看野猪林救林冲,鲁智深如何寻得林冲的行踪。“见酒保请两个公人,店里一位官人寻话,以此洒家疑心,放心不下,恐这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夜间听得那厮两人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人多,恐妨救了。”这复仇的延宕不是因为像哈姆雷特那般矛盾纠结,却也像他那般为了彻底的复仇。
施耐庵为何要塑造粗中有细的鲁智深?因为他是花和尚鲁智深,他内心深处有佛性,悲悯众生。五台山上的长老,给他赐名智深,实是看出他的天性。长老说:“此人上应天星,新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整过非凡。汝等皆不及他。”金批:“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长老几番包容他正因此处。鲁智深救了林冲,说:“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金批“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三字。”每一次的放心不下,都让他细细思量,如何救人救彻。救金家父女也是如此“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金批:“三个字,掉下人泪来。”令人感动的是这个看似五大三粗,实则却深情细腻的花和尚。
真佛不在寺庙内,金圣叹最后总结精妙:鲁达凡三事,都是妇女身上起。第一为了金老女儿,做了和尚;第二既做了和尚,又为刘老女儿;第三为了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处都是酒后,特特写豪杰亲酒远色,感慨世人不少。所以,他的细不是仔细掂量思前想后的城府,而是天性中对众生的悲悯。
读《水浒》只读得血脉喷张,实在对不住施耐庵的苦心孤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