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逝者化为群星
“你看那些星星, 过去那些逝去的人从那些星星上看着我们呢。所以每当你寂寞的时候,要记得他们永远在那里指引着你,还有我也是。 ” 动画电影《狮子王》是我童年回忆中模糊的一隅,尽管我早已忘记了这句台词具体为何,主人公辛巴如何夺回王位,在我怀念爷爷的时候,台词的一字一句,都会如浮光跃金一般闪耀在脑海里。 闭上双眼,内心想要勾勒爷爷的外形已不可能,我所能记住的也只是他那深陷的鱼尾纹,黝黑的皮肤,当我学习“神采奕奕”这个词汇时,脑子里不是小学教材里素未谋面的雕塑家落罗丹,而是爷爷架着深棕的老花眼镜,端坐在老人椅上,浏览和他年纪一样老的《参考消息》报纸时的自若神情。在他离开的十数年后,唯一能找到他踪影的,也不过是奶奶家电视机旁,他在草甸上和奶奶舞剑时的旧照片,记事本老的发黄的小人书,以及早就不见踪影的小羊塑像和计步器。拼命搜寻,直至睡意沉沉,我想记住的,一直都是那个温和又健壮的老人。 一 “商店是什么意思?”四五岁的我问爷爷。 “商店商店,就是不可商量的店。”爷爷回答干净利落,他粗糙的手拉着我走出了柜台。老贝雷帽端端正正地扣在头顶,在阳光下闪着黑皮鞋一样的光亮。 我们爷孙俩走在羊场煤矿的石子路上。 关于这条路的记忆,一直都是阳光明媚,每到周日赶街天,爷爷和奶奶早早将我唤醒,磁带放音机里放的永远都是“小呀小白杨”或者“路见不平就出手”,那个三层的老砖楼,穿过公共澡堂、铁路和玉米地,到一个不知名的大广场上赶集。这个时候的爷爷最是年轻有力的,我还听说,他更年轻的时候,就是部队里的侦察兵,在曲靖的时候,他还身体力行地教过我如何卧倒。 羊场煤矿曾有两个世界级的奇观——那时的我曾为之自豪,一是一个长的像轰炸机一样的石雕,爷爷奶奶常常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驾驶座”上,我就这样神游天外,好像自己已经抓着摇杆冲上云霄。二是那超级无敌的旋转滑梯——当我长大再回羊场煤矿时,不过是一段十几阶高的石头滑梯,连个拐角都没有。然而在我的印象里,那段滑梯是那般地惊险刺激,我清楚地记得那段石滑梯有两段急拐弯,滑下去要二十秒,有两个小伙伴冲的太快以至于直接在拐角处变成了空中飞人,因此每次滑下,爷爷奶奶其一必将在转弯处“站岗”,以防我真的在滑滑梯的时候冲出围栏“放飞自我”,而另一个老人,则是在滑梯末端等我,反复嘱咐我屁股下面一定要垫好麻袋,磨穿了裤裆可就羞人咯。 爷爷在那时最常做的事好像是拎着我的小三轮车去大广场,那里是我的赛马场,我会在那和小伙伴们尽情角逐,我是那般狂热,以至于儿童小三轮都被骑散架,爷爷后来好像把它焊接好了,我抚摸着三轮焊接处焦黑的痕迹,可惜懵懂的我当时还羞于表达谢意。 此刻,爷爷拉着我,即将走到岔路尽头,和其他老人家一起围在墙上的《通知》前面,这怎么行呢,家里的黑白电视还在放无比精彩的《飞天小女警》呢!爷爷居然要我错过他!那张破纸有什么好看的?我拽着他粗糙的“黑手”拼命前拽,却无法撼动老人分毫,爷爷还是盯着通知,抓着我细嫩的小手,僵持三分钟后,爷爷终于大声说了句“别动了!!”这是我印象里爷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我发火。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几天后爷爷奶奶把黑白电视换成了彩电,《飞天小女警》的娃娃脸终于有颜色了。 小羊塑像是爷爷本命年时朋友给他的礼物,纯白色的石膏小羊放在手心里大小正好,爷爷当时把它当礼物送给了我,他的计步器则更是古老,像个迷你的鼻烟壶,挂在皮带上也正好。可惜了,前者在我手里碎成两半,后者更是无处寻踪。然而那堆两毛五分一本的小人书却一直都在奶奶家的书房里,什么《地道战》啊,《乒乓球》啊,无不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回忆,几位少年手牵手代替炸断的电话线又是何其英勇。年幼时的耳濡目染让我对热爱家国的概念多少明确了些,以至于到了一年级,我们提前放学,回家路上听到降旗仪式的国歌声,我还会冲着校园里看不见的国旗敬少先队礼。 二 在我开始读小学时,爷爷奶奶终于走出了他们奉献了几十年的羊场煤矿,把家搬到了曲靖城里。为了照顾我过寒暑假,他们在客厅里买了块大草席,还整了一大块中国地图的大拼图,最后干脆在阳台买了小学生专用的写字桌椅。某年月日,我抱怨了句“中楷本买不到了”,后来去了爷爷家,只看到座椅堆了一堆纸,蜡黄色的纸质,每张纸中央都是朱红色的“作文簿”三个字,第一页居然还有爷爷写的留言,两句话的大体意思是“黄凡,这些作文纸你拿去学习用吧。”我的内心一阵翻腾,不知为什么有想哭的感觉,那时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感冒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名为感动的回忆,人生最初的几次感动,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会刻录在人生当中,是无比鲜活的存在。 三 渚洣村是我在云南所触及的最偏远的地方,山路很绕,孤零零的小山村。红土墙的屋子摇摇欲坠,鸡鸭放养,土路颠簸。父亲在大水池前停车,我们和大爷爷聊上几句,现在依稀记得长辈们提过,爷爷那一辈兄弟姐妹共九人,排行老五的他顶替不爱读书的六爷爷去读书,有了小学文化,从这座大山中走出,去宜良某部队当侦察兵,退伍在羊场煤矿当机电工队长,作为资深的井下电工专门处理各种疑难,后来遇见奶奶领了结婚证。十年浩劫发生时,爷爷受牵连莫名的被扣了个“走资派同伙”的帽子,在山上无故关了三个月,期间奶奶负责送饭,其间艰险自不必说,但可算是有惊无险地走过那段岁月,最终两人白头到老,三世同堂。他们没有婚礼和婚纱照,但我也没见过他们闹过什么矛盾,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爷爷带着我故意走快了十几步,美其名曰“散步比赛”,把奶奶甩在曲靖城的上一个街角,只是最后两人肯定能一起进家门。 爷爷奶奶从来没跟我说过大道理,日常所言不过柴米油盐,日常所做都是让我在度暑假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某次我感冒重的走路东倒西歪,也是爷爷奶奶接力一样地把我背到医院。但毫无疑问,他们在感情上的相互支持堪称一代人的典范,简单平静但又深情稳固的关系,最终也成为自己对感情的一大追求。 记忆使人成形,岁月荏苒,对逝去之人的感怀,奋斗一生的爷爷最后回到了这座大山,“托体同山阿”,之后的具体情节又是一片模糊,依稀记得我终于是首次当着家人对爷爷流泪了。在我到来前,爷爷的墓已经在这这个山头守候了五六年。 爷爷当年过了个儿孙满堂的七十大寿,数日后外出受冷突发脑溢血离世,那时我大概小学三年级。 父亲带我离开病房时,我对老人的回忆是对他的最后一次回眸,病房的门缓缓和上,隐去最后一片光芒,我真的不愿想起他插满各种管子时的样子,身体上的痛苦使他最后的旅程走得一点也不安详,但至少,黄家的亲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也算一种人生旅途的一大幸福。之后奶奶在感慨过去的时候,末尾总是加一句“要是你爷爷在就好了。”而每逢此时,我只是缄口不言。 四 在我之后的人生里,我好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爷爷的离世,让我首次开始去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人与人的联结的微妙之处,迟钝滞后的感官终于学会去感受喜怒哀乐,表达感激和歉意不再是难以启齿的事,我开始去试着倾听理解,去考虑他人的感受,周全自己的想法。但重要的是,某些重要的特质已经被勇敢坚韧的老一辈刻入灵魂深处,在面对复杂的未来时,来自过去的声音不致于使我们迷失方向。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态,但最重要的是一个能给身边人带来多少价值,换来多少人间的暖阳。 当我再次仰望星空,看到的不只是星河滚烫,那些逝去的人化作群星,他们的光芒闪耀在天际,他们见证着属于我们的故事。也许时光终将使一切过往化为云烟,但至少此刻,那份意志会存留在年轻人的心田。 爷爷,请在天空的彼端看着我们吧,后继者亦会继承意志,跨越日落,迎接朝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