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宴細品 續

《華宴》的書前自序便不讓人失望。以輕快活潑的行文來講如何在閱讀中深思。所有以教師為業的人都該細細品味這些平易的文詞。並以之作為他山之石:“在給研究生上課的時候。我經常會問:我們當下閱讀的文本回應和引用了哪篇前代作品。有些學生可以應答如響。倒背如流。對作品的文學史背景。典故出處了如指掌。展現出相當程度的知識把握。但是當我再問。這些同樣的字詞在當下文本裡有什麼意義和重要性。他們就必須放慢速度。思索一番。再作回答。有時候。他們不得不去做一番考察和探究。看看這些字詞在當下文本的寫作時代是如何被使用的。而不是它們在前代文本中是如何被使用的。閱讀。是一門很花時間的藝術。”
“‘學問’是必要的。詩文満腹可以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沒有能夠在把它們吞下肚之前含咀和思索它們的味道。那麼也就沒有必要讓它們爛熟在腹中。”“藝術史家告訴學生要坐下來仔細閱讀圖像。文學學者需要教給學生的是如何停下腳步。讓文字在頭腦裡流連。學會注意。”
停下來想想。宇文所安的意思有些像錢鍾書先生《宋詩選註·序》所說:“文學創作的真實不等於歷史考訂。因此不能機械地把考據來測驗文學作品的真實。恰像不能天真地靠文學作品來供給歷史的事實。歷史考據只扣住表面的跡象。這正是它的克己的美德。要不然它就喪失了謹嚴。算不得考據。或者變成不安分。遇事生風的考據。所謂穿鑿附會。而文學創作可以深挖事物的隱藏的本質。曲傳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否則它就沒有盡它的藝術的責任。拋棄了它的創造的職權。考訂只斷定已然。而藝術可以想象當然和測度所以然。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說詩歌。小說。戲劇比史書來得高明。”
宇文所安做的事情。豈不亦就是在深挖文學作品隱藏的本質。曲傳人物未吐露的心理。比如宇文所安在討論摩詰的《輞川集》時。注意到詩人在詩題上的講究。平素我也愛讀摩詰詩。這一組二十個字的冊頁一樣的小品。真當得起古典詩文裡最幽微精妙的結晶。

蕭馳先生在他那一部巨著《詩與它的山河》中重點體認摩詰之詩與佛教思想的關係。先生認為摩詰之詩尤其是晚年短章便是如來清淨禪下的產物。而考其生平。與南宗僧人往來者只神會。瑗公二人。反倒是和所謂的北宗諸僧往來更密切。他“或許受到南宗的某些影響。但絕未與北宗分道揚鑣。他本不必入一家之門戶。”
在此基礎之上的《輞川集》諸詩。把山水詩傳統中常見的寫法統統拋擲。只關注身邊當下的尺幅小景。多為“呈於心而見於外的‘須臾之物’。取空間則一角一隅。攝時則多為剎那:孟城坳的幾株衰柳。華子岡上的飛鳥。鹿柴深林青苔上的夕照⋯⋯就是這些平常的意象。織就了一片清靜。”
然而賞讀這些短章的人卻往往沒有怎麼在意詩題。宇文所安注意到摩詰在地名上用了一些此前根本不會出現在題目裡的詞語。比如“坳”。比如“沜”。比如“欒家瀨”。這似乎都是些“本地人的土用法。地名向我們暗示了京城士大夫社區所不熟悉的當地知識。”“這種有意為之的村俗語言是前所未有的。王維不僅和‘秦山老’一起喝過酒。而且似乎接受了他們的語言。而這正是這座藍田別墅的特乘殊魅力。它曾經屬於在此享受幽隱生活的詩人宋之口。”
而除了向下走接地氣的努力之外。摩詰還從山水詩前輩謝靈運尋求呼應。而不再在意現實的地理。用《華子岡》來呼應謝客的《入華子岡是麻源第三谷》。用《斤竹嶺》呼應《從斤竹澗越嶺溪行》。這樣的借用當然可以理解為摩詰在有意識地承續傳統。“王。裴二人的詩。表面看來很單純。實際上充滿了對文學史的回聲。這些回聲不是偶然巧合。”
由此再細讀。宇文所安發現摩詰除了在村俗上用力外。還連接了“神性”主題。“兩種主題在隱士的形象裡得到連接。因為從傳統上來看。隱士可以成為農人。也可以成為神仙。在寫到農人的時候。王維用到他們的語言。在寫到神仙的時候。他則用到《九歌》的典故。”於是乎看似無所布局的散淡景色。竟是苦心經營的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