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局外人】
1. 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跟她结婚。我说结不结婚都行,如果她要,我们就结。她又问我是否爱她,我像上次那样回答了她,谁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可以肯定我并不爱她。“那你为什么要娶我?”我给她解释说无关紧要,如果她希望结婚,那我们就结。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不过是同意,她认为结婚是大事,我不觉得。如果这个建议来自另外一个女人,而我跟她关系又与我跟玛丽一样,我也同样会接受。或许她会因为这点爱上我也会因为这而讨厌我。
2.我对老萨拉玛诺说他可以再养一条狗,但是他请我注意,他已经习惯和这条狗在一起了。我觉得他是对的。
3.自从这狗得了这种皮肤病,萨拉玛诺每天早晚两次给他抹药。但是在他看来,他真正的毛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4. 我感觉天门洞开,烈火如雨,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着,手紧紧握住手枪。扳机扣动了,我摸着光滑的枪柄,猛地一按,就那一刻,一声干巴巴的巨响震耳欲聋,一切都开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阳光。我知道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宁静,而在这宁静的海滩上,我曾是幸福的。于是,我又对准那具已经了无生气的肉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而这四枪,就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5. 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有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希望过他们所爱的人死去。
6. 他挺直了身子,打断了我,又最后一次劝告我,问我信不信上帝。我说不。他气愤地坐下了。他跟我说这不可能,所有人都信上帝,即使是那些扭过头不敢看主的人。这是他的信仰,如果要他怀疑这一点的话,那他的生命将不再有任何意义。他大喊道:难道就要我的生命失去意义吗?在我看来,这和我没关系,我也这么跟他说了。
7.“说到底,他到底是被控埋葬了他的母亲,还是被控杀了人?”
8.他说,陪审员先生们,他曾经试图探索我的灵魂,但他一无所获。他说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有灵魂、没有人性,至于人们心中的道德原则,在我这里都是行不通的。“当然,”他又说,“我们也不能责备他。他不能得到的,我们也不能怪他没有。但是在法庭上,宽容这种美德是消极的,它应该转变为正义这种美德,这虽然没那么容易,却是更为高尚的。特别是,当这个人的心已经空虚到大家所见的程度,它正在变成一口深渊,整个社会都可能陷进去。” 9. 据他说,这种残忍的谋杀,超出人类想象。他斗胆希望人类的正义能够毫不留情地予以惩罚。但是,他敢说,这一罪行给他带来的憎恶,比起我的冷漠让他感到的憎恶来说,是相形见绌的。在他看来,一个在精神上杀死母亲的人和一个亲手杀死父亲的人,是要以同样的罪名退出人类社会的。在任何情况下,前者都是为后者的行动做准备的,它以某种方式预示了这种行为,并且使它合法化。
10. 他宣称说我和这个社会毫无关系,因为我蔑视它最根本的规则,而且我也不能指望这颗人类的心,因为我对它最基本的反应根本一无所知。
11. 但是由于这些长句,也因为他们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谈论我的灵魂,我产生了一种印象,仿佛一切都变成了一摊没有颜色的水,看得我头晕眼花。
12. 最后,我只记得,正当我的律师要继续发言时,一个卖冰激凌的小贩吹响了喇叭,响声从大街上穿射到大厅里和法庭上,最后传到我的耳畔。对于某种生活的记忆向我袭来,这种生活已经不再属于我,但我曾经在那里找到过我最简陋却最难以忘怀的快乐:夏天的气息、我热爱的街区、某一种夜空、玛丽的笑和连衣裙。
13. 妈妈常说,一个人从来也不会是百分之百的痛苦。当天色发红,新的一天悄悄进入我的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实在有道理。况且也因为,我本是可以听到脚步声的,我的心也本是可以紧张得炸开的。甚至一点点悉索的声音也使我扑向门口,甚至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发狂似地等待着,直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粗,那么像狗的喘气,因而感到惊骇万状,但总的说,我的心并没有炸开,而我又赢得了二十四小时。
14. 但是,谁都知道,活着是不值得的。事实上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关系不大,当然喽,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别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活着,而且几千年都如此。总之,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反正总是我去死、现在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此刻在我的推理中使我有些为难的,是我想到我还要活二十年时心中所产生的可怕的飞跃。不过,在设想我二十年后会有什么想法时(假如果真要到这一步的话),我只把它压下去就是了。假如要死,怎么死,什么时候死,这都无关紧要。所以(困难的是念念不忘这个“所以”所代表的一切推理),所以,我的上诉如被驳回,我也应该接受。
15.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她已经很多天没给我写信了。那天晚上,我反复思索,心想她给一名死刑犯当情妇可能已经厌倦了。我也想到她也许病了或死了。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在我们已分开的肉体之外已没有任何东西联系着我们,已没有任何东西使我们彼此想念,我怎么能够知道呢?另外,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对玛丽的回忆也变得无动于衷了。
16.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了似的,我扯着喉咙大叫,我骂他,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揪住他的长袍的领子,把我内心深处的话,喜怒交迸的强烈冲动,劈头盖脸地朝他发泄出来。他的神气不是那样的确信无疑吗?然而,他的任何确信无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他甚至连活着不活着都没有把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但是我对我自己是确信的,对一切都是确信的,比他确信,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是确信的。是的,我有的,也不过是这种确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
17. 他人的死,对母亲的爱,与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幸运的人却都同他一样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又都与我何干?他懂,他懂吗?大家都幸运,世上只有幸运的人。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被控杀人,只因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而被处决,这有什么关系呢?萨拉玛诺的狗和他的老婆具有同样的价值。那个自动机器般的小女人,马松娶的巴黎女人,或者想跟我结婚的玛丽,也都是有罪的。莱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赛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玛丽把嘴唇伸向一个新的默尔索,又有什么关系?他懂吗?这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我的未来的深处……我喊出了这一切,喊得喘不过气来。
18. 他走以后,我恢复了平静。我精疲力竭,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我觉得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漫天的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响传到我的耳畔。夜晚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盐的气味,给我的太阳穴带来阵阵清凉。夏天睡着了,它那美妙的安宁宛若一阵潮水,涌入我的身体。此刻,长夜将尽,汽笛声鸣响起来,它们宣告着这个世上的一次次启程,而这个世界,已经永远地,与我无关了。长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妈妈。我感觉自己理解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她玩起了“从头来过”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养老院里,一个个生命行将消逝,而那四周包裹着它的黑夜,如同一场忧伤的间歇。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刻,妈妈也该感到解脱,并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了。没有人,没有人有权利为她哭泣。我也一样,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好像这场勃然的怒火净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清空了我的希望,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启示与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和我如此相像,终究是如此友爱,我觉得我曾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为了让一切有个了结,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我还是希望我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的喊声来欢迎我。
18.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
19. 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人生中,从我未来的深处,一股昏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向我扑来,这股气息一路袭来,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岁月并不比我已经度过的岁月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