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噪音
负责人把装订好的文件等距排开,暴露出左上角的订书针,他边说话边调整纸张,直到那三个白色的角每一个都像另一个的重影,他又摸了摸订得不完美的订书针凸起的两端,抬眼看着我,留着短胡子的脸颊从口罩两边露出来。
“现在申请这个岗位的人很多,以你的经验来看……嗯……就是说……可能……”
我问:“不是最合适的?”对,他说。
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小圆桌和三把椅子,为了稍微正式一点我穿了白色衬衫,又为了缓和严肃在白衬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飞机夹克,在广州的这种下午,衬衫已经沾上了一点汗。
我望着他们的眼睛,好像我是倾听的那个人,看他们表达重点时会建立眼神接触并睁大眼睛,或者在语句流畅时不经意地翻动眼珠,或者在说出较为敏感的内容时对我的反应的观察,当我做出了他们意料之中的反应后露出自足的微笑,或者在评论我喜欢看的美剧像糖果一样吃完就丢掉时的真诚困惑。
意识到这种场景的荒谬,能够转换视角,并未使发起了这次面试的我显得少愚蠢一些。我要来见朋友、家里太闷了我要出来活动一下、我不愿拒绝友好的人事的邮件、可以积累面试经验、我并不真的想做这行、可以帮我辨清自身的热情……动机是什么不重要,结果是什么似乎也不重要。我坐在那张创意画面前,一只头被画成了鱼的猫,给小陶发消息,叫她准备出发。
送我走的时候负责人给我推荐了两本书,大概是在他看来比糖果有营养的那种。
到广州的那个晚上我出乎意料地没有觉得想跑,我以为这里的地铁会包含了太多阴影,却反而熟悉又安心,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许多条腿 ,倍感亲切。住的酒店就在去复诊了无数次的三院旁边,在我到达的前一天,精神科发生了伤医事件,伤人者随后自杀了,混杂着权力、弱者、暴力、疏忽……善良冷静慵懒的医生,在那个小小的诊室轻轻发出他人无从辩驳的判断,被判断为无法自控的人真的失控去造成伤害。如果医院知晓这类人的失常,如果医生确信自己的诊断,又为什么不注意防范。诊室狭小,门口的廊道也狭小,几乎要冲撞着才能来到外面的候诊区,视频里医生捂着渗出血的白大褂,可做判断的他是无辜的,无论判断规则是否合理,是否有权力的失衡和滥用,而伤人者永远有罪,无论他是否同是被伤害者,无论他是否自伤。
在这种事件里我会看到《战争与和平》里皮埃尔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力量,在监狱和战俘营执行死刑时,那驱动着行刑者行动、步骤前进的力量,没有人愿意这件事发生,甚至上级决策者也并不知晓。枪决完全能够停下来,但事情就是不可逆地、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逼迫下完成了。
情绪在面试的时候(很讽刺但却是真的,面试状态真的很好,是我很长时间来与人交流最顺利的一次)、在和一年没见到的小陶见面的时候极度高涨,在KTV里出现巨大的情绪反弹,压抑到无法自持。小陶在一边做实习的工作,歌又要继续唱,我就点了一些复古摇滚,歌词简单节奏激烈的,把整个精神都放到声音里,音乐一直走也强迫精神一直走,好像也就把一些东西逼走了。
前几周因压抑情感过于用力,就出现了神经性耳鸣,主要在左耳。不知道是不是以前从来都是不顾后果地任性地表达,停药之后开始尝试克制情绪,这些压抑就都通过身体承受,又通过身体的变化表现出来,比如大拇指指甲出现横向凸起,比如耳鸣。指甲的凸起很有意思,它一直在朝前长,我知道它会慢慢长出去,然后剪指甲的时候剪掉,这个好像是在给我所有难过都会消失的隐喻,我看到的时候就很开心,觉得它很仁慈。
不知道是因为唱K有稍微活动耳咽构造还是和小陶见面的喜悦,从广州回来的那两天耳鸣有消失,但两天之后就又回来了。
晚上那种声音尖锐到睡不着,甚至会把我重新吵醒,我开始希望窗外的噪音大声一点,这样我就听不见自己耳朵里的声音了,可能同样程度的不适如果是自己的问题就包含了太多对自身的忧虑以至于难受翻倍吧。我的台灯关掉之后插座那里会有电流的声音,之前一直受不了,睡觉一定要拔掉,现在就一直保留它,希望它可以盖过耳鸣,或者在耳鸣的时候装作它是台灯电流的声音,好像很多神经性耳鸣大家都是通过播放白噪音来遮盖的。上网查了一下,有些老年人的耳鸣是因为听力下降后大脑为了将分贝补足到它习惯的程度从而主动制造的,就还挺荒唐的吧,身体这些自讨苦吃的机制。希望耳朵可以安静下来,像指甲的凸起那样慢慢长出去。更希望爱可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