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虫患”
没写成“谈灵异事件”和“谈古诗”的张爱玲,最后二十年,几乎都和顽固的“虫患”在一起,在我看来,这种刻骨的皮肤瘙痒症状,其实和她一直以来的生活习惯以及饮食有关。
“美国没有“司空”,但是有“英国麦分(muffin)”,东部的较好,式样与味道都有点像酒酿饼,不过切成两片抹黄油。——酒酿饼有的有豆沙馅,酒酿的原味全失了。——英国文学作品里常见下午茶吃麦分,气候寒冷多雨,在壁炉边吃黄油滴滴的熟麦分,是雨天下午的一种享受。”
“当时这家老牌饭馆子还没像上海的餐馆“面向大众”,菜价抑低而偷工减料变了质。他家的螃蟹面的确是美昧,但是我也还是吃掉浇头,把汤(氵笔)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在大陆的情形下还这样暴珍天物,有点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头皮一凛,心里想幸而是临时性的团体,如果走不成,不怕将来被清算的时候翻旧帐。”
在她的散文《谈吃与画饼充饥》当中的这两段,“向来在吃的东西上不肯马虎”的张爱玲,可选择的东西,到美国以后,也只能第一方便,第二方便,日常坚持,再见戴文采的《我和张爱玲的垃圾》一文:
“很多地方说张爱玲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荼,还喜欢吃芝麻饼。粉粉屑屑掉点芝麻渣子,非常「香风细细」,她又数十年皆锺情甜软熟烂黏牙之物,余丝沾在牙床里,千里一线牵。软而甜食多半糯米或麦芽原料,也确实得配茶,用茶硷去稀释它的伤肠胃。在「外面风雨淋琅,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的午後,捧著茶杯就著云片糕,或者天津炒栗,杏黄纸袋印著深麦棕色栗子,顶上一个红泥图章「天津」,有四个小圆口用红棉绳拴著,彷佛庙里求神、过卦,是个吉物。而「茶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的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著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蒿」。
如果是有月光的凉夜,「玻璃杯里的茶微微发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个黄色圆月。」如果把茶杯贴著两眼,「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亮闪闪的幻丽洁净。」……这样的句子,如果想等天天靠吃正经三餐饭的男人写出来给我们看,恐怕还得等些时。我之所以写得还这样不够好,就是饭仍吃得太多的缘故。 可惜张爱玲现在不大就著茶吃零嘴了,不过她换了另外一种较合於营养学的精致,所以我们不必发愁妨害了她写好文章。 可以令张爱玲的「极端柔艳以及极端刚强」皆委屈大让一步的也只有医生。
张爱玲的牙坏了。
吃甜食配茶到近年才坏牙,可以想见原来有副极任劳任怨的好牙齿,可以耽搁这样久。 在她的垃圾袋里,有袋装有许许多多棉花球和小张小张擦手纸。棉花球有浅浅的粉橘色,很均匀,简直像原来就那个色调,仔细撕开心子,才能晓得仅仅是外面一层,内里仍是白棉花,仿佛是轻轻转个圈沾上沾就迅速弃置,很难一眼看出来是淡淡的血水,等省视清楚了,确定了,反而觉得如同扶桑黄蚕吐丝结的茧,里面裹著一丝丝的不忍以及楚楚可怜,埋在心头,叫也叫不出。也许因为常常用棉花球,她常常洗手,留下许多擦过水渍子的纸巾。张爱玲用一种白色的有羊毛纹而棉质成分比较重的软纸巾,上面印著浅湖水色凤尾草,三片不同姿态的叶子隔一段距离重复次,一路排成两行,幽微地泛著栀子花香,很像是K—EENEX牌子,香气也许不是原有,我捡来之後与她的一个空香皂盒一起叠平了搁著,香皂盒子倒真正栀子花香。我们住的公寓的水喉离水槽颇高,像个悬空细电灯杆弯在厨台,水一开哗啦啦溅起许多小珠子,她一定常常擦,而且好像当抹布用,每一张都对折两次成个四方形,我拾来看时亦已乾了,凤尾草间有她按捺的指捏印,因为稍稍使力,原来的羊毛纹更生动,—张张仿佛无字的瓶中稿。
她吃STOUFFER.S牌的鸡丁派CH JCTEN PIE,深浅两色玫瑰红的硬纸壳,右边大半角印著一碟露出突馅的派皮,松松酥酥烤成金黄,夹馅有菇丁、胡萝卜、鸡肉丁、洋葱、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浓浓的玉米茨汁,不含奶油而且是无盐料理,原汁健康食物,附有铝制圆碟子,直接放在炉上烤,吃完碟子一并放弃,乾净俐落,「理性到清洁」。美国家庭甚多当成正餐吃,热量极低。她还吃一种胡桃派 PECAN PIE,用玉米浆、脱脂奶、红糖、棕榈油(与椰子油近似)、柠檬酸和大胡桃及大豆粉烘制,是她现在极少数的甜食之,糖分并不高,成分里也有盐、糖,盐在这里只是调一点胡桃没有的味。烤熟了面上酥,对著饼心一嗑,有蜜色的汤汁溢出来,RALPHS GROCERY 饼铺生产,烫金的贴纸上画著字尾钩许多小圆圈的花体英文 VERY SPECIAL,的确很特别,很多地方买不到,她在《谈吃── 画饼充饥》里提过,有上海枣泥饼的风采,大概RALPHS连锁店才有。 另有一种六块装的苏格兰松饼, THOMAS. ENGLISH MUFFINS,必须用叉子温柔轻巧地方能完美划开,面上镀著蜜蜂窝般松泡泡一颗一颗小洞眼,烘至焦金黄时起锅,切一小片人造奶或草莓酱搁在上头,立即熔成汁沿著松洞眼渗开得如酣含著一口酒,透著微微的酵母酸,翘起指尖用叉子略掰,裂痕顺著洞缘锯齿形展延,能使奶油汁不淌出来,方达到说明书上纯苏格兰风的要求;纸盒上建议须佐以柳橙原汁,英国一八八O年流传至今的美点。松饼开盒之後极易搓弄出小粉粒,张爱玲用一种透明底画著三颗橘子的长条塑胶袋套住纸盒,兜住佻达的放肆。
《谈吃── 画饼充饥》里也说过像一种她爱吃的酒酿饼。 张爱玲每天喝TWO- TAN牌LOWFAT鲜奶,枣子红方楞硬盒浮著白颜色商标,一盒大约一个品脱,她可能喝很多,空纸盒右上角开著棱形小口,像个小汤壶张著嘴,空盒子似乎注进水荡涤过,完全隐去了鲜奶的余痕,「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盒装鲜奶十分不经济,家常用是一加仑塑胶桶装,单身汉也有大尺寸的纸盒装,张爱玲喝的是最小的盒,必是因为不开车,瘦伶伶地提不起多少东西,选择小而轻便,也许一天一盒也许一天两盒,一只只空盒排起锡箔— 冥纸来,也像一列小嘴巴孩子,报著数,数目说著日月,因为张爱玲房里的「行歌不记流年」,唯神话与童话里才有的欢乐。 她还吃许多种不同的淡味及无味蔬菜,有些罐头装也有些铝箔包,S&W 的轻盐菠菜常出现在张爱玲的菜单,完全不含油脂。
罐头外层包装纸上有一只双耳金碗盏和金托子,盛著绿色叶子,她也吃嫩花椰菜尖和豆角,都是不加盐及人工味料。罐头齿一路啃到剩最後一小截,里头倒得很空很乾净,圆盖掀起的铁皮也按了回去。 她吃极少的中国食物,大约因为调味料太重,又多油,不过她逛过蒙特利公园市的华人超级市场,带回来几只印了店招的纸袋子。有一种刘记葱油饼标明了使用蔬菜油加葱花(素油),橙色油渍透的纸片,用黑钢笔治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是老乡的招呼,两张饼盛在一只浅黄保丽龙托盘,她现在一定已经强迫白己戒食绿豆糯糍,南枣核桃糕……改吃一点儿葱油饼,极端的柔艳更形柔艳,在最後一点吃的自由上,极勉力与自己的牙齿妥协,真正的委曲求全。 她还买芝麻酱,我想是用来拌蔬菜或夹油饼。大约逛中国市场的诱惑实在太强,实在无法不调皮一下,「临机妙喜」── 所以她买了红豆包。还在小吃馆里叫了一份好像是叉烧,红艳艳鲜亮的浇头仍留有一半在白盒子里,细竹筷子并齐了插回原来的小袋子,连盒带筷再用塑胶纸密实实裹严── 平常女子的细腻和礼仪在她身上一样婉转。还有一只中国城里常见的梯形宝塔食盒,堂食不完或外卖都可以盛,因为搁得略有日子,泛了一点青霉,看著像炒年糕。蒙市附近上海小馆极多,三六九,乐生园,中发白,香叙园…… 鲤鱼门……
我想张爱玲到此,恐怕要气短情长,再也不能任性多吃,然而又不能不来上一两趟,有些什么东西关於上海总是好的呀!正因不能碰,更加回忆著恋著,望著芝麻酱与红豆包,想起姑姑曾捏给她的四只小小的芝麻馅包子,「包子上面皱著,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如果温州城当年对张爱玲曾如含有宝珠放著光,从我们的公寓搭巴士经过下城到蒙市的这一段,恰是一整串宝珠项链,每一颗都放著光,我因著张爱玲对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珍爱,格外想著它们的好,我真愿意看到张爱玲怎么写它们。“
基本可知,甜食,牛奶,咖啡,加少量蔬菜是张爱玲的日常,水果在她死前的房间里有葡萄柚,蔬菜应该是因为要处理要加工,明知很重要,也”求而不得“。
她在书信里强调过维生素b很重要对她而言,又说一直以为身体的皮肤要呼吸,所以坚持不经常涂抹身体乳,长期维生素摄入不足加上皮肤干燥,应该是她晚年“虫患”的一大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