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流浪记:《一代宗师》的恋物与望乡
《一代宗师》大概可以看作是一个儿子与父母的故事。这也是人类共同的故事。我说的就是“乡愁”。

《一代宗师》大概可以看作是一个儿子与父母的故事。这也是人类共同的故事。我说的就是“乡愁”。这部电影中有“面子”,“里子”的分别,它的内容可能也是这样。“恋物”是面子,“乡愁”是里子。关于此片的情节物象,已被细心人详表,便不多赘述。这篇文字偏重里子,夹写面子。 也许是爱者甚繁,再来作者也有偏爱,《一代宗师》前前后后,共有三版。我在三版之间几度流连,暗自在脑海或去或留,武断妄言,汇合了一个“观众版”,于是有了这篇文章。 正文前,先来说说导演。每个时代都不乏先锋作者,创作贵勇,有勇气做“不对”的事,“不对”里有自由,借着这点自由,能启发新的东西。与欧洲新浪潮的作者群一样,王家卫也是犯错的天才。

王导喜用近景,由此可以略掉背景氛围,人物便获得了可进可退的活跃,这是十足蒙太奇思维。他用莫衷一是的暧昧的表演,居无定所的剪辑,活了电影。当然,蒙太奇也从来不是死的艺术,仿佛毕加索的画作,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获得不逊色于长镜头的生机。参与《东邪西毒》创作的谭家明曾说,《东》片拍的零落,是剪出来的电影,也许正是这天赐之机,使得“角色”脱离秩序的洪水,迈入新天新地。乱中有序的《东邪西毒》如是,此后,情绪碎片的《春光乍泄》如是,包罗万象的《一代宗师》也是这样。我常在想,剪辑往往比镜头调度更能体现作者心思,调度可以直观察觉,剪辑却易被“时空更迭”这表层雾霭敷衍过去。一代宗师用镜头讲了一层故事,用剪辑讲了另一层故事。镜头锁住了光阴物像,剪辑则释放了无尽乡愁,关于人在尘世的流浪与究底。略去万千好话,这部电影最被谈论的还是略显散乱的叙事线索和不突出的男主角。缘何如此,也许是观看角度的偏差。叶问不是来展示伊利亚特式的英雄命运,而是要背负奥德修斯式的精神流浪。前者为阳性思维,后者是阴性情怀,《三十六计》提过,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忧愁的流浪者戴着庄严的宗师面具,渴望看英雄侠客的观众会有心理落差。王家卫说,《一代宗师》参考章回体小说,章回小说,除去接力式的人物事件,在意向构思上也与当下的时尚小说大异其趣。东方古典文学多是众星拱月的心思,“星”是人物,“月”是思想。如《海上花列传》的群花,《儒林外史》的众儒,《三侠五义》的诸侠,都是仰仗纷繁骨血人物,成一将之功。看似讲众生相,还是单纯的讲一个“人”字,这“人”是精神图景,每个角色都是这图景的一块拼板。因此,不论小说中的角色关系是敌是友,在意绪结构上,他们总是亲如家人。如果用家庭体系来梳理《一代宗师》的全篇角色,或许会看到更为清晰稳固的关系链条,本片大概婉转地讲了一段乡愁之旅,这其中,有父子对峙,母子对峙,以及离家游子的不同抉择。这些岔开的枝叶,共同构成完整的“家”之体系。换言之,把此片看成一个孩子和父亲,母亲,与故乡的关系,似乎会领略另一番风景。这是导演倾注的无限乡愁。 既然是和乡愁有关,就从人子的出生之地讲起。人最初的栖息之所,离开天堂之后,先是子宫,所以,《一代宗师》的初始也是发生在此。

大雨滂沱的夜晚街道,密麻的黑影武师,除去表面声势之后,这是子宫意向,此处,便是孕育真理的圣殿,对的站着,错的倒下。这不单说武术概念,也在表达生命概念。大浪淘沙之下,叶问技压群雄,他是“对”的生命,也是被选中的“新生”。


胜出的他,走出潮湿子宫,来到尘世。雨花的意向,与塔可夫斯基酷爱表现的“落水房间”有点共鸣,也许这是他们对母体意向的共识。


本片主题为“宗师”,宗为家(派别),师为艺(传承)。所以,片中的武术就是精神的隐喻,家庭是生活的隐喻。人在生活与精神两重天里往来。讲过精神之后,导演交代了人物在生活中的“诞生”。所以,夜战之后,接入画面,叶问在展示咏春拳中的“六点半棍”,咏春兵器,还有“八斩刀”可展示,导演弃刀选棍,概因棍有“阳性”“繁衍”的引申意向,几组舞棍镜头中,接入一个“叶家先祖牌位”的镜头,除了交代环境,也照应前场,加深隐喻,一位新生之子将要降临。



前场是子宫,后场是子嗣。这是家(血亲延续)的繁衍,也是武魂(人生意义)的诞生。下面场景,是年少的叶问拜师,那是精神化的“儿子”找到第一位精神之“父”。叶问师父程华顺对他说,一条腰带一口气,要凭这口气做人,这便是武魂(精神)之“生”。


在人生中,父亲本就代表对人的精神影响,而母亲则代表生活与土壤,叶问(主角)的“尘世之母”,无疑是张永成,妻子为他的根(家),也是他生活的依赖。妻子等待叶问归家,为他亮灯,这举止,何尝不像母亲等待贪玩的孩子。妻子为叶问擦背,是母亲般的照顾,此场之后,是叶家新子的诞生场景。


再次表示,张永成背负的是“母亲”,“土壤”,甚至可称为具象“故乡”的意向。 展示过生活之“母”之后,颇有逻辑的转到生活之“父”,这父,便是叶问画外音提到的“南天王”,或者可引申为更广义的太平广东,有强势军阀陈济棠(社会强者)罩着这片土壤(父亲庇护母子),众武林之子便有生活的平安。同时,讲述南天王时,给出的画面却是金楼,又说此处是英雄地,无疑,金楼便是生活之“父”的隐喻载体。

这里,是武林与社会,也是众生与世界。 随着生活之父的“亮相”(展示金楼场景),第二位精神之父——宫宝森登场,他之于叶问的意义,是与叶问师父程华顺一脉相承的(程华顺教导叶问一条腰带一口气,宫宝森则让叶问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宫宝森来佛山的目的也是一种明证,寻找搭手人,要将自己名声相送,这显然是父性的馈赠。因此,可以把程华顺,宫宝森看作一体。宫宝森说,与李任潮在金楼谈定“南下传艺”的事,这是精神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吻合圣地,吻合顺畅,便是武人们的黄金时代。 注:马三作为另一个武术之子(流浪者),在此段落,因为偏颇的形象,渐渐走入歧途。他也是“儿子”(逆子)的象征。叶问与宫宝森比试之前,张永成手抚摸叶问后脑。这是母性的动作。

妻子告诉他,比武之前,自己会回到娘家,这是离家,交代,生活为精神让步,“土壤”鼓舞游子的“飞翔”。 金楼比武的段落,颇有层次。宫家与叶问的比武(分别为宫宝森,宫二),本就是武术兴起的缩影写照,前者是父亲的传承,后者是母亲的叮嘱。由此,才有了游子离家的探索。比武之前,金楼众高手以武引路,层层递进:修习八卦的三姐,以肉身威胁(拆祠堂)提醒叶问:八卦手黑,千万留神。这是母亲式(肉身,生活)的提醒。

修习形意的帐房先生,以武术境界相勉: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这是父亲(精神)的关注点。

到了最后一位引路人勇哥,他打杂家,杂,所以代表世界(社会)。

这仿佛也是叶问接下来的遭遇先兆,叶问在领略过宫家父女的形意(模仿五兽,模仿表示人类的本能,这是自己),八卦(八卦图形便是乾坤,也是天地)之后,就是要面对众生(世界,生活)。由此,先前这三段比武领路的戏便显得耐人寻味。叶问与宫宝森的过招,本就是叛逆之子,对父亲所唱的反调。比试前的合影,宫宝森看叶问的目光,是慈父看儿子。

宫宝森让叶问掰饼,暗示是父亲对儿子的“馈赠”。

宫宝森说,赢了一辈子,没有输在武功,输在想法。这是父亲感慨继往开来的人子。同样,叶问借“精神之父”的人生感悟,在宫宝森眼中的“饼”(国度)之上,找到更广阔的天地(世界)。


而后,宫宝森以名声相赠,这同样是父亲带给儿子的影响。既然有了父亲的调教,便要有母亲的约束,于是自然而然,宫二(精神之母)出场。这位影响颇深的角色,日后也将肩负起武林群子所追念的乡愁重任。女性,本就有乡愁的指代意义。叶问应承与宫二比试,比试是“夜宴”由头。比武(精神)要在宴席(生活),精神藏在生活当中,这是双重母性的汇合。比试前,宫二坐在众风尘女子(应该如三姐一样,也是八卦掌的修习者)之间,与叶问相对。

如果在座都是八卦掌的符号,八卦掌代表共二,那么,这氛围就是儿子沉浸在母亲的精神世界。背景音乐为歌剧,有圣母腔调,是母亲启发儿子的灵魂之音。为何叫宫二“二小姐”?概因她有双重使命,一面,她是传统的武人,一面,她是武术家的母亲。她是叶问找到武术土壤,她就代表宫家,也代表传统武林。与叶问比武间,叶问改用了八卦招式,宫二则以咏春姿态相对。


在拳法里,叶问与八卦有共鸣,在意向上,这是一家之事,所以相通。用计胜出的宫二坐在楼梯俯瞰叶问,镜头角度,居高临下,这是母亲和儿子的身高,身份距离。


叶问是饱学之士,宫二是大家闺秀。他们开口,台词不偏身份。其他武人的言语也都头头是道,武术有理有据,所以才为武术家,不是逞强武夫。电影表层就是在讲宗派,师匠,要有尊严体面。

把关剧本的张大春是语言大家,徐皓峰是武林行家,二者又都深究民国,塑造出此般武人的高贵庄重,华语片中也是罕有。比试后相送,宫二提醒叶问,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这是宫二的角色价值。眼前路是精神之父引领的眼界,身后身是精神之母的凭依。由此,叶问彻底找到“精神故乡”,因此,他要出门,这是每个人都将探寻的生命意义——寻找真理,就像孩子寻母一般。而先前照顾他的“母亲”张永成,穿上宫二一样的衣服——北方皮草(港版《一代宗师》中,张永成是这场戏的主导,我想也最符合此片的意图)。

这代表“母性”使命的交接,也是表象生活向内在意识的由浅入深之探索,至此,主角的生活命运转向精神命运。叶问与宫二书信神会的段落,叶问若有所思的画面,接上宫家家门,这是游子憧憬精神家园,也是把宫二当作“家人”。


因此,在佛山照全家福时,他空缺了一个位置,那是内心的位置,也就是精神之母(宫二)的位置,但是下一画面,是照片成片,那个空余的位置消失,或许因为这位置只是叶问内心所设,或许隐喻,精神被生活所束,而下一镜头又在诉说,“生活“被“生活”瓦解。战火(生活的碎裂),打碎了照片。随即,叶问的生活母体——叶家大院被日军占用,生活之父体的金楼遭受轰炸。



由此,叶问的生活/精神双重失衡。战火打乱了精神步调,生活之乱,影响了精神修行。叶问暂别武术的寻根之路,也就此转入奥德修斯的漂泊之旅,他将遭受灵魂磨难。关于叶问的“受难”,可见王家卫对宗师形象的塑造高级。让强者受委屈,是高手笔调。如金庸写《倚天屠龙记》,写武术境界最高的张三丰,不侧重写他神功,而写他在人事上处处受到掣肘制约,武术解决不了生活的刁难。叶问也被这样设定。他有最高的眼界(金楼上就武术之争那番大成若缺的高论。有高强武功,四十岁前,未见高山,被称作佛山无敌。他的对手,从来只是生活。他在生活中,束手束脚。想与知己论武而不得(战乱所阻),为家人饱腹而低头,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李香兰是日本人,她在异乡唱歌演戏,也有乡愁盖顶。),不单可视为叶问对宫二的暂别,也是叶问对武学的暂别。那是莫大的惋惜。欲救家人而不能。日后,于香港再见宫二,求见四十二手而不能。要与妻子再见而不能。王家卫拍尽叶问的不得施展,就是在拍武学的局限,精神的局限,生活为大,这是创作者的眼界。也由此突破了功夫片的范畴。大成若缺,叶问人生诸般遗憾,这是一个大成的角色。说回乡愁。与叶问的受挫相比,王家卫塑造了另一个与叶问造诣相当,却在性情上大相径庭的人物——“一线天”,我认为,这是叶问(主角)所向往的形象,也可代表另一位望精神之乡的“流浪之子”。在一线天出场之前,叶问向生活低头,向侵略者让道(在金楼避让日本兵)。这些委屈,让他萎靡不振,承认最难越过的是生活。那么反之,他内心是渴望能够打破生活。这时,一线天出场,在火车上刺杀了侵略者,精神世界敢向生活障碍宣战,他是不容置疑的勇者化身,也是叶问梦寐以求的角色。



受挫的叶问,孤独地躺在床榻,错的倒下,他的生活与精神受到撼动,他说最难越过的是生活,身形如山,他困在自己的躯壳里,一动不动。之后,改换的空间便是一线天的火车刺杀,两场对应,仿佛入梦般,这是叶问憧憬的生活,向生活开战,与精神之母相见。一线天做到了这些事。因此,以动态登场的他,与前场不动的叶问构成鲜明比对。意境上,一线天是叶问精神的承接人,某种层面,可以把他们等同而视(电影里二人各有一场雨夜打斗,用意可见一斑)。在火车上,宫二掩护一线天的举动,即是树大根深的宫家庇护武林人士,也是精神之母在照看精神之子。

为了推动“流浪之子”的壮大,继生活父体的瓦解之后,叶问的精神之父宫宝森也将远去。在北方,冰天雪地,照应侵华前景。叶问说,人生分四季,宗师的故事步入了冬季。因为,这也是武林人当下的季节,他们遭遇到了“家庭蒙难”的变故。宫宝森遭遇弟子马三反判,马三是生活的迷失者(投靠侵略阵营),宫家的师徒之战,也是父子之争,宫宝森将马三逐出师门,就是把他踢出家门,马三是儿子一样的悲伤目光。


宫宝森遭难后,宫二要为父复仇,她舍弃婚事,坚持奉道,(把武林精神活成了外在样式,彻底与生活一刀两断),而后,这位精神之母,在寺庙与父亲的精神对话(精神殿堂),希望得到答案。她要一盏灯,这灯便是武林的未来。

雕像之下,有灯在亮,下一场戏,便是脱离“母体”,来到异乡漂泊寻道的游子叶问。这番精神传承的意义,不是通过同一场的人物互动,而是场与场的时空间接,可谓隐晦婉转至极。正常叙事方法,这场之后,该继续讲述宫二复仇,但王家卫把叙述权利还给叶问,未必一心要重要的冲突戏放在全片最合理的高潮位置,也因为这部作品侧重武术信念(精神世界)的顺承,而非角色事件的逻辑。这是旧日和新章,市井中有电灯,电车,都是新的气象,也是新的文明。这是时过境迁,也是武林图景(精神世界)的变幻。


佛像等同仪式。街头等同市井。画面由庙堂到市井,武林“奥德修斯”的处境由从“倾颓圣殿”到“文明世界”。叶问来到香港之后,这位失去“精神父亲”(宫宝森层面的引路者)的浪子,必须要坚强起来,变成别人的精神之父和生活之父(当上门讨教的青年问询教拳的理由,他说是为生活,也代表他在生活境地的自立),像宫宝森一样的人物,传授武术(精神影响),庇护弟子(生活影响)。


在香港的第一场动作戏,就是“管教”质疑自己的青年,问吃饭没有(生活上的过问),拳打弟子(精神上压倒),由此,他在建立自己的父性形象。收过头一批弟子之后,叶问将代表“精神家园”的大衣扣子钉在床头。又是“钉”的意向,对应开篇叶问将钉子入墙,也是孕育繁衍的意向。


与开篇的初次问世不同,叶问要在这里让他所寻求的精神格局开枝散叶。另一位精神之子,平行的建立自己的父性权威。与叶问不同在于,从一开始,他的“精神之父”便似乎是他自己,这点在先前他于火车上刺杀侵略者的行为已可看出,他做事,义无反顾,也因这爆裂性情(刚强霸气的八极拳符合他的形象),使得他更近乎一位破坏者,打破生活常规,日军压境,他便出击;组织束缚(蓝衣社),他便反抗(对昔日同道说,八宝街朝天宫的东西不能用了。)。

他来到异乡的目的,是要捍卫自己的父性意识,进而完全建立自己的“生活之父”的地位——挣脱先前束缚生活的组织蓝衣社,成立自己的生活根基之地白玫瑰理发厅。如此果决的求道人,作者便对他又了格外特别的设计。这体现在灯之意念上。(注:本片在物像(宏观恋物)构思上,“灯火”意向十分鲜明,此处专提叶问与一线天的对比。)这两位殊途同归的武术家,与之相随的灯火也是迥异。叶问的灯,既有家(生活)之灯,也有问道(精神)之灯。开篇大雨中,路灯不断出现。叶问胜出,虚焦的光亮。且是俯拍,要带上光。他对手,泰国拳王,身后也有灯。二人绕灯对战,要分高下。这是争鸣,最后要有胜出者

一线天的灯,几不可见,只给出灯的“结果”——被照耀的雨街,为何?大概是因为,真理从一开始就被一线天握在手里。

叶问与一线天的对照,很像吉川英治《宫本武藏》中,主角武藏与宿敌小次郎的对照。一个要凭不断求索获得真理(一切即剑),另一个是与生俱来的天才(剑即一切)。回到一线天的胜利,雨戏之后衔接的画面耐人寻味,鞭炮声,交代过年的时间背景。也是呼应先前金楼勇哥要贺叶问出头,自称送上一串炮仗,而后却输给叶问。


叶问戏称,这串炮仗不响。不响就是倒下,倒下就不是真理。一线天大胜,昂然而立,炮仗炸响的特写,因为一线天与真理站在一起。


伴随炮仗,孩子们欢喜奔跑,熟悉的关联场面:一线天所在的大雨街道(子宫,孕育真理),开篇叶问出场也是这番环境。一线天的场景之后,接入带有孩子的场景(精神之子在探索母亲),开篇,雨夜街道之后同样接入叶问孩子的画面。这两段互文的关联场景,由子宫(内)到孩子(外),都是求道的流浪之子在异乡寻觅“精神家园”,情绪照应。叶问和一线天还是同气连枝的共情角色。炮仗,也标志着,两个流浪之子都在建立父性尊严。 果然,接下来,是宫二医馆的戏。第一个镜头为镜像,缘何镜像?除去韵味,也是因为,战火降格了具象生活,流浪之子们将心力投入虚幻的精神修行,而且,也表示,前场的一线天,是叶问的镜像。

叶问在医馆拜祭精神之父“宫宝森”,呼应片头少年叶问拜师(也是精神之父)。在送别精神之父之后,他将要面临成长的另一要隘:告别精神之母。要想成为绝对的父性角色,必然要摆脱一切精神依赖,这就包括宫二这位“精神之母”。这条告别之路略显漫长,首先,叶问像孩子渴望礼物一样,要求母亲赐予礼物“展示六十四手”。然而,“母亲”希望孩子走出自己的道路,她拒绝了叶问的要求。又戏说,叶问应该“杀四门”。

杀四门的典故,女将刘金定为救夫君及宋主赵匡胤,大杀四门将,这是自家人救自家人。也是暗示,宫家之于叶问,是精神家园意向。剧本层面,叶问的“闯门”(叛逆孩子)引出宫家里子——门派门神丁连山(管教孩子的父亲)。一位委屈的精神之父,里子,生活潦倒,精神受限,他要承认叶问崛起的父性意识,所以设计由宫家里子(从前的精神家园的守门人)为叶问点烟(点灯,就是父性意识的交接)。



功夫是纤毫之争。 表层这段大音希声的动作戏,也同样韵味十足。是古龙式的,或者说是写意的对峙。古龙名篇《小李飞刀》中,有上官金虹与天机老人互探高低的情节,天机老人便让上官金虹点烟。与丁连山的试探段落异曲同工。徐皓峰说,青年时候,在家练笔,改写过《小李飞刀》不知是否受此影响。同样,小说《宫本武藏》中有一篇章,武士凭斩花根茎来判断刀法修为,与此段落气韵相通。故事与意向同时进入高潮段落:精神之母的绝唱。这是一个时代的逝去,与叶问和一线天的灯之意向不同,此场宫二,火与烟相伴的意向不断出现。



与灯相对,火与烟都是不久长之物,代表昔日的精神家园将彻底宣告瓦解,也的确如此,宫家作为昔日流浪之子们的精神依靠,在此段彻底告终——宫宝森逝去,宫二与马三,形意(躯体,生命)与八卦(天地,格局)的传人两败俱伤。 这里特别提一下主要角色的笔画与数字。叶问的简体叶字,是口和一横一竖,他是问道者。在他目光中,记录下诸多武人的生平。他是起,也是收。数字下的三人。一线天。一线天就是狭窄后的无限,如同《圣经》里提到的窄门。他有真理的意义。宫二身兼“母”“女”双重身份——既是武林之人信奉的“精神之母”的实体化身,也有作为人之子要背负的命运。马三境界相较最低,他是误入歧途的迷路之子。在他身上,是对师与国的双重背叛,一个彻底脱离“故乡”的放逐者。宫二与马三过手,是拆解精神家园的姿态。二人各自打开了建筑上的钉子,对照叶问将钉子入墙的画面,叶问是精神家园的寻求者与重建者,而宫二与马三,则无疑是旧日精神家园的摧毁者,瓦解者。


随着二人的打斗,火车渐渐驶去,把代表从前世界的二人留在原地,留在历史,而代表文明的火车,则驶向茫茫不可知的未来。 火车车厢长的惊人,因为这不单是实体列车,也是精神意向的外现,如同金楼坐在宫二与叶问身边的风尘女子,她们,它们,都是时代,时间的化身。


宫二复仇成功,击败马三,居高临下,是“母亲”(精神之母)对“逆子”(另一位流浪之子)的管教。复仇之前,灯是暗淡。胜利之后,那灯明亮。

宫二回到家中,难忍伤痛,吐血倒地。虚弱的精神之母,也是传统的精神之母(武人典范,有义侠风采)陨落。再接的画面,是顺叙时空,小沈阳扮演的小丑角色三江水来和一线天讨保护费。同样身为来自东北的武师,自当也受宫家庇护(美版《一代宗师》交代了三江水为宫家的门徒。),三江水对着一线天说道想起母亲。 前场已知,精神母亲沉睡,所以,三江水莫名其妙的眼泪,实则是意志动摇者的自白。


三江水实在是个意义非凡的幽默角色。最核心点题之事,要用戏谑笔触表示,真是高明。三江水称一线天那双眼睛不错,因为“精神父亲”和“精神母亲”都是对武学坚定的人。三江水遇到一线天,就是涣散者遇到真理,新一代的“精神之父”痛扁了这游离不定的“流浪儿子”,三江水再见了希望,恳求“父亲”收留。


一线天开店,合影,彻底确立了父权的转接,上对金楼宫宝森与叶问之合影,下应叶问与众弟子合影。都是时代印记,也都是父权转换的时刻。

坚定的流浪之子一线天彻底成了精神之父,那么,只剩另一位苦苦求道的“儿子”叶问,他要完整的告别母亲。叶问与宫二听戏《风流梦》,她和父亲《宫宝森》在佛山听过。此处用意明朗起来,叶问,也已成长为他所追求的“精神之父”,他的形象,传承并替换了旧日的“宫宝森”。


宫二又说叶问,不想叶问把她当戏看。什么戏?那是“精神之母”的人生戏台,叶问看宫二的目光,就是穿过人物表象,看到宫二所肩负的精神意向。宫二将叶问送给自己的扣子送还,也是精神意义的传接。母亲要彻底退场,让位给已然成熟的流浪之子。 在与叶问分别之前,精神母亲仍旧惦记着武林。宫二看着满目市井气的街楼,说放眼望去,这就是个武林。这是母亲安慰外出孩子的话,也是母亲思念故乡的话。


眼下就是新的武林格局,不单是正宗,也是一种含蓄的认可。宫二的陨落,伴随着烟雾,呼应宫二复仇段落的烟火。烟是火的结果,是火的尽头。火之意象似乎也始终伴随着宫二。

宫二性烈,她的一生都像一团烈火,先前,宫二知晓家族噩耗,乘火车归家,而后接烈火镜头。寺庙里,宫二就复仇之事问询亡父意思,要看燃火的蜡烛。宫二复仇前,望着火焰,是她的心绪。最后吸大烟,同样是火,火的熄灭。火焰尽头,就是余烬。因此,宫二的终点,要焚一缕头发,交给叶问。她给叶问看的是道,也是看她一生的隐喻。


在彻底告别精神之母后,叶问也告别了从前的“生活之母”,画面接入的正是叶问与妻子张永成(生活之母的化身)的别离。


自此,乡愁气象彻底确立,精神之父的形象彻底确立————叶问与众弟子的合影,父权交接。

叶问在武馆看着众弟子练拳,耳边是宫二的话: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是游子归乡的心境。




面朝满目弟子,叶问眼前浮现的却是宫家大门,那是今昔等同意向的互照,也是流浪之子对故土的眷念,仿佛,游魂般的他漂泊门外,再回不去。又仿佛,他是游子归家,因他重新建立了精神家园,抵达了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只把他乡做故乡。
在作品之外,王家卫这个逆反的电影之子,淡化了叙事的表象,再一次的,将意向抛到故事前边的无限远处。场景与场景成为互相对话的亲族,她们是有序牵扯的乡愁板块,而作者呢,他大概是推开了的那扇“家门”,回到了他想去到的“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