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语文老师
我初中的同学似乎都有点惧怕这位语文老师,因为她不像别的老师那样亲近。虽然没有远离人群,但总隔着一层淡淡的隔阂。当然,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拿捏不准: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光这一点,就让她显得很突兀。因为别的老师,别的人,总是把想要的东西写在脸上。
初中前的那个暑假,我总是不安得捱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觉。在我睡前的幻想里,我想到未来的同学对我拳打脚踢,打得我伤痕累累。在我奄奄一息之际,围拢起来,齐齐对我吐口水。我这么想,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表示遗憾。这是一个我小学唯一下了力气学习的事情:为了省掉不必要的麻烦,学习自己的反应如何给别人造成心理上的印象,即便我内心毫无波澜。而我这么惧怕,是因为惧怕未来的新学校,还有比我的小聪明更多的人。他们一眼就看穿我的模仿,然后怀揣自然的恶意,对我拳打脚踢。那么我就要学习新的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
当然,最后事实证明,聪明的人没那么多。
初中第一堂语文课,我被语文老师点到投影仪屏幕边上站着。因为军训休憩时我总坐在最后一排发呆,教官觉得我比别人更聪明,一定要我当班长。第一堂语文课,所有人都在吵。于是她上不下去了,点名从班长开始——也就是我,站到讲台边上,点出我看到的吵闹的人,让他上来,将我替换下去。他再来点出下一个吵闹的人。以此一个接一个。我上去之后,大家就安静下来了。因此我没有再点下一个人,即便有人小声说话我也当做没看见。因此我在上面站了一节课。
在我做班长的时间里,我都是这么做的。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好多事情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学校规训里遵守纪律,认真学习的学生。很多人当时想做的事,即便再活一遍,两遍,也还是会去做的。做了才会感受到新的东西。如果我要做一个纪律的维持者,势必要身体力行地去维持一个人设。这样太累了,而且没有什么意思。并且我从始至终感受不到这种责任的意义。也因此,在我交接这个任务给下一任班长时,我感到很愧疚。这个人选也是班主任询问我,我提出的。因为他能感到责任的束缚。如果他做了班长,势必会好好维持这样一个人设,即便心里不太情愿。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到了。
第一堂语文课,我感觉语文老师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班上的任何人。是一种不在乎的不喜欢。好像一切空白,混乱,还混着些丑恶的东西。事情的改观发生在第一次小测之后。没有作文,满分六十分,我似乎是拿了五十九点五分。我上台拿卷子的时候,她细细打量了我一遍。当然,我也在打量她。那个眼神是一种认识和探究的眼神,是一种聚焦于某件东西上的眼神。之前上课的时候,她确实看了无数次班上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
这种“看见”和“被看”是我初中一个很微妙的关系。只有看见别人的人,才握有主动权,才能去掌控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渴望的东西,所渴望的背面就是所惧怕的。这就是一个人的弱点。看到一个人的弱点,就意味着拥有了主动权,意味着可以肆意伤害这个人。不被人看到自己的弱点,就意味着可以不被别人故意伤害。同学之间如此,同学和老师之间也是如此,老师和老师之间也是如此。大家都会害怕知道自己弱点的人,潜意识里把对方当做聪明的对象加以尊崇。我初中的时候,就是靠着这样找到了一个尽可能不被打扰的位置。
因此大家都对语文老师有一点惧怕:因为不知道她渴望什么,也就不知道她的惧怕,也不知道她的弱点。而反过来,她却好像能轻易看清每一个人,了解每一个人的弱点。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值得她费力气去看。
第一次小测之后,大家渐渐明白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喜欢聪明的人。这是她在课上明白无误说出来的。因为聪明的人一看就明白。聪明的人语文成绩好也不是她的功劳,是因为语文对聪明的人有所偏爱。聪明的人很快就弄明白事情的处境,掌握并利用其中的规则。语文考试答题也是如此。
第一次布置的作文,我写了一个一千多字的故事,里面讲了一个借书的事,说是曾经有一个朋友,借了我一本书。他是一个很胆怯的人,很久之后,他三番两次怯懦地,结结巴巴地向我暗示这本书。但我以为早就还了,直接告诉了他。于是他唯唯诺诺地收下这份解释,小声说回去再看看,但之后却因此抑郁了起来,以至于彻底病倒。这个故事有小小的原型,但我做了很多的想象和改动。
那时每周四下午是两节语文课连堂,语文老师通常在这个时间讲评作文。她将这篇作文当堂念了出来,并且讲评了快一节课。讲评的理由很简单:不论里面的内容,仅仅论遣词造句的能力,她认为已经是高三学生的水平。尤其是大部分同学作文里还有层出不穷的病句。
她是第一个如此看清我的。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写作上的天赋,我只是有一些小聪明。在那时,我很着迷于模仿,也就是着迷于塑造文章的腔调。我开始模仿很多人,模仿村上春树,安妮宝贝,模仿杜拉斯,模仿卡夫卡和里尔克。这种模仿既不是为了精进,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成就。在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这里有一种很简单的自娱自乐。我就是这么开始写小说的。因为写小说就是一场表演。从一开始,我就不是用我之口来言说我的心绪。我要用别人之口,并且一定要用别人之口。只有这样我才能展开那些微弱的感觉,把它们放大,放大,以至于能够固定下来,成为一个我可以随意出入的房间。
之后的很多次作文课,我的作文都被当堂念出,以至于其他同学都习以为常,以为班上我跟语文老师最为熟稔。但是其实不是,我并没有比其他人跟她更亲近。甚至于最深最大的交集,还是在作文课上对我的夸奖。
从第一堂作文课开始,她就隐隐立下了一条规矩。两节课的时间,她会挑出三到四篇作文进行讲评,好像变成了一次铜赏,银赏,金赏。越晚念到的作文,表明她越欣赏。最后一篇念到的,就相当于是当次作文的冠军。对于这种仪式,大家那时候好像有点陌生的崇敬。因为文章写得好,好像证明是一种天赋,而不是努力。也因此,很多人把写作文当做一件认真的事情。因为她说:我希望你们初一初二的时候多写一点有意思的东西。也确实有很多人写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从第一堂作文课开始,几乎每次念到的最后一篇,都是我的。直到有一次开始不是我,大家觉得诧异,但是我也没有去询问。从某一次开始,我的作文上不再有分数和点评,只有一个阅字。我也没有询问过。直到初三的时候,我才听同是她教的隔壁班的同学说,每一次作文课,她总是会在隔壁班念我的作文。到初三的时候,她才在隔壁班说:我不在他们班念他的作文。因为实在是太伤人了。同在一个班,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却和自己差距那么大。况且,也曲高和寡。
这种夸奖和对待确实无意中帮助了我很多。大家把对语文老师的一部分态度转投到了我身上,因此成了一种护身符似的庇佑。在整个初中,省掉了我不少麻烦。除此之外,我也确实得到了虚荣似的满足。
这种满足来自于我被“看见”的前提。这让我或多或少觉得,这种夸奖或许有所根据,换句话说,可能是真的。因为大部分人看到的我都是假的,即便是夸奖和诋毁,反身看来都觉得迷雾重重。
初中生活一开始,我就觉得紧张和无聊。于是我有大把大把的晚自习时间看小说和写小说。我第一次写的完整的小说,叫做《雾里看花》,写的是一场车祸让一个女人觉得生活很失望。这个小说写在一个软抄本上,还有一篇简短的,叫做《倦鸟余花》的开头。这个本子上还记载了几篇其他的小说,最后都写满了。
这个本子上有一篇模仿村上春树腔调的故事,来源于《1Q84》里对于NHK收费人员敲门的描写。我初一将这个本子递过去,希望能得到她的意见。过了很久,她在一次作文课后把我叫住。她没有对内容和技巧提任何意见,她的意见是:她不觉得这样写很好。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写异国的故事,很难让人有所共鸣。
她的话说得严厉,没有什么柔和的情感。那时我确实有点眩晕,因为她只在对别人提到我的时候夸奖,但在一对一的交谈时,只有一个又一个她觉得不恰当的问题。初二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很短的小说,叫做《腐朽》,内容似乎是一座森林里的木屋,一只熊和一个人跨越百年的时间,在木屋纷乱的时间里,一切家具墙壁及生物在不停腐朽以及回流,于是这只熊和这个人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我将这个故事递给她看,在一个语文早自习,她来到我桌边对我说:她觉得我好像总是在试图捕捉一些稍纵即逝的感觉。她觉得这不是个好事情。很多感觉它走了就走了,让它走了就好,不要试图去让它留下。
这句话让我回想了很久。因为我感觉她说得没错。很多时间里,我都是一个感觉捕捉器。我好奇于新鲜的感觉体验,并且试图捕捉它,让它永久地留在我的记忆库里,以便我时常返回观摩。有时候,我觉得我像一只空虚的,守着感觉之库的母鸡。那会写小说的时候,我有时需要听合适的歌,通过合适的旋律增强微弱的,稍纵即逝的感觉,以便它能坚持到小说完成,彻底固定。
这种旋律和感觉描摹的空虚的形状。我知道她是在说我的生活。我给她看得文章,她从不在文章上做点评。初三有一次市里的作文比赛,她考虑了一些,还是选了我去了。她考虑的是我并不喜欢写这种歌颂的东西,但又觉得我写得也比别人好。她要给去参加比赛的人都做一下简短的辅导,轮到我最后一个,她只是随着我从办公室走到教室,路上对我说:技巧上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到这个时候,更重要的是感情。最终还是要以情动人的。
但我很难做到。我没有什么感情。长久以来,我心绪平静,并且往越来越平静的方向走去。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与刺激不断磋磨着感觉的阈值。冲击让人厌离。明艳的色彩在一次次反复出现后变得寻常。规律一旦摸通,便不再神秘,不再美,不再拥有袭击人心的力量。
那个时候,我比别人更强烈地想:她到底想要什么呢?她害怕什么呢?她好像什么也不想要。可是别的老师都想要得太多了。因为学生会工作的原因,我接触了学校里数不清的老师。这些老师想要的东西,害怕的东西几乎都写在脸上。有的老师笨拙地执着于维护学生的纯真,有的老师恐惧于别人嘲笑自己不体面的微小细节,有的老师沉浸于大刀阔斧,水暖先知的领路人形象与责任里。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好像远离人群,独来独往。只有一次,在谈到她前一天,和儿子沿着湘江散步,儿子送她回学校,我感觉到她讲述里不一样的东西。这种讲述藏着一种满足。这种隐隐的讲述在对我说,她对这里面的一些东西感到满足。
到现在,有时候我都会想到她说的一些话。初三寒假作业的作文,我直接在网上拼接抄的,但是没有想到她把我的挑出来看了。在那个晚自习她从这三篇作文讲到了很远的东西,最后讲到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每次,我都想到“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谶言。她说把这句话送给我。我每次想到,就会想,我是不是又耽于无边际的思绪和内省,这种内省真的会把我引向“殆”吗?我离这种“殆”还有多远?在初三最后快毕业的时候,学校迎来了盛大的校庆,决定集结一本文集。同样也是一个晚自习,她在看了我写的,加上教师评语之后,也说到了很远的东西。她说:你以后要知道怎么忍受孤独。现在,我孤独的时候,就总是想到这句谶言。我总是想,她那个时候,看到了什么比我看到的更深的东西了吗?她似乎是第一个,看我和我自己所看差不多,甚至超过于我的人。于是我总不能不去考虑她的意见,甚至于在当时,像一些久远的,亟待验证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