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黑塞童话选》
谈《黑塞童话选》
国内出版的黑塞小说和散文的书特别多,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在轮下》、《彼得﹒卡门青》、《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更是在精神上滋养了一代年轻人。而黑塞的散文也颇受读者喜爱,一些人更是言必称《园圃之乐》。近年来,几家出版社又瞄准了黑塞童话集,坊间容易找到的有《黑塞童话集》、《给所有人的黑塞童话》、《鸢尾花》三部。《给所有人的黑塞童话》是台湾版在大陆的翻印版,而之前的《黑塞童话集》更是打出了国内首部黑塞童话集的招牌。据我所知,《黑塞童话集》并非国内首部黑塞童话集。
我手头有薄薄一本《黑塞童话选》,杨志军译,中国城市经济社会出版社发行,一九九零年十月第一版,印数一万册,封面残破一角,内页却十分完好。这应该才是国内首部黑塞童话集。通过对比所知,《黑塞童话选》选入童话十五篇,《黑塞童话集》选入童话二十篇,《鸢尾花》选入九篇,而《给所有人的黑塞童话》则选入十九篇,总体而言,所选篇目大体相同,个别略有差异。据翻译家肖毛所云:“而我下载的《黑塞童话集》英文版又说,全书收入了22篇黑塞童话,但另有5篇因无法联系到授权而无法翻译。”近而,他通过对比英文版黑塞童话集和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黑塞童话集》,得出结论:“上海译文版《黑塞童话集》里的《神秘的山》、《魔法师的童年》、《皮克托变形记》、《周幽王——中国古代故事一则》、《鸟儿》、《两兄弟》这六篇,英文版里均未收入。但英文版里面的A Man by the Name of Ziegler(一个叫齐格勒的人)、The City(城市)、Dr. Knoegle’s End(克诺格勒的结局)、The Beautiful Dream(美梦)、The Three Linden Trees(三棵菩提树)、The Forest Dweller(森林人)、If the War Continues(假如战争继续)、The Painter(画家)这8篇,上海译文版里均未收入。”然后,肖毛总结道:“上海译文版《黑塞童话集》没有收入的8篇,被中国城市经济社会出版社的《黑塞童话选》收入了2篇,除了《一个叫齐格勒的人》、《城市》、《克诺格勒的结局》、《三棵菩提树》、《假如战争继续》、《画家》。”在杨志军翻译的《黑塞童话选》的《译者的话》中说:“原书收有26篇童话,译文收入了其中15篇,为的是适合青少年朋友阅读”,由此看出,迄今为止,国内所有出版的黑塞童话集均非全本。
严格说来,黑塞并不是纯粹为儿童创作,只是借用了童话的外壳,更像是写给成人阅读的,除了写于十岁那篇《两个兄弟》,而《魔术师的童年》其实更像散文。集子中的《快乐的小侏儒》,有点像德国格林童话的神韵,暗黑系,颇得三分民间故事的真传,不唯美,残酷,情节曲折。不可否认,黑塞的童话确有自己独到之处。读罢,觉得还不过瘾,几次动起买两本新版书的主意,但一看到朋友肖毛的文章,随即兴致大减,我不得不偃旗息鼓了。他在文章中写道:“打开封面令人气闷的《黑塞童话集》(封面图被挤得只剩上面的一窄条,下面却留出一大片灰了吧唧的泥沼地),我就对书里的一撮撮芝麻感到恼火。随手一翻,翻到第208页,《魔法师的童年》的末尾,发现其中有这样半句话:‘只是我觉得没劲去安娜太太家了’。这是中文吗?我咋看不懂呢?”还有一处,肖毛是这样写的:“再翻《黑塞童话集》,翻到《连环梦》一篇,头一句译文就把我看傻了:‘我感到,我已经在那个蓝厅里待了很长一段无用的黏稠的时间,厅的北窗外是那口有个假狭湾的假湖’。这也是汉语吗?时间还能‘黏稠’?不会是过期的血浆吧?此外,啥叫‘狭湾’呢?我只听说过‘峡湾’。找出《连环梦》的英文译本《A Dream Sequence》,发现第一句是:‘It seemed to me that I was spending a great deal of useless and stuffy time in the mysterious salon, whose north window offered a view of a false lake with artificial fjords.’我想,这句话的大意是:‘我觉得,我在那个神秘的客厅(从它的北窗口可以看到一个带有人工峡湾的人造湖)耗费了大量毫无意义而且令人烦闷的时间。’当然,我译得也不太准,又不是根据德语原文翻译的,但至少我会写出让人看得懂的中文。”仅此两例就已足够,新旧两版天壤之别。我有手中的《黑塞童话选》就足够了,虽然不完整,但还是好的,我应该很知足了。
黑塞的文字往往注满了一层淡淡的诗意。如果读过黑塞的小说,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黑塞的小说通常以乡野去城市闯荡的青年男子为主人公,他们处在青年朦胧和探索期,人生价值和世界观的未形成期,其中充满着年轻人特有的彷徨感、对未来世界认识的渴望,笼罩上一层青年人青春的梦幻感和憧憬感,文字纯净、透明,像一颗颗水晶散发着光亮。黑塞的这种文字特质在他的童话中同样充分体现出来。我手中的这本《黑塞童话选》,未注明其翻译出处,终不知源于德语原文翻译,还是转译于英文,但是其翻译却颇见黑塞的三四分神韵。在《快乐的小侏儒》中,有这样美妙通畅的文字:
“玛格丽塔﹒卡多林小姐是贵族巴蒂斯沓﹒卡多林的女儿。在那时,她是威尼斯最美丽的女人。赞美她的诗歌比大运河边宫殿的窗子还多,比春夜里河上的游艇还要多。威尼斯、木拉挪和巴丢阿的几百位老少贵族做梦都梦到她,早上一睁眼就渴望见到她。在全城中,很少有人不嫉妒她。我不是在夸耀她,我是要告诉你们,她是个金发姑娘。高高的个子,苗条得像细竹。风儿在抚摸她的金发,大地在抚摸她的双脚,当画家提香见到她后,就会放弃一切,埋头画上她一年。”
“一个夏天的傍晚,海面上吹来一阵清爽的风。玛格丽塔和侏儒一起跨上小船,向远方划去。船离木拉诺城不远,城市在平静的湖上呈现出一片白光,如同在梦中一样。女主人命令侏儒讲个故事。她在黑色的床上舒展开身躯,菲力浦蹲在她对面,背对船头。太阳挂在远方山头,发出的红光几乎让人看不出来;木拉诺城里的钟声响了。划船者摆动着长长的双桨,河中翻起热浪,人显得懒散,昏昏欲睡。侏儒的驼背和船儿都映在湖中,水里漂动着海带。近处不时有船儿驶过,有的是挂着丁字帆的渔船,那三角帆时而遮住远处的高塔。”
这样的文字清丽脱俗,美不胜收,尤其是那股舒缓的、恬淡的调子像轻音乐那样富于变化,融进在语言的字里行间,化成一股水流潺潺流淌,甚至蒸发升腾化成淡淡的薄雾漂浮着,许久都不曾散去,直到这种薄雾飘进每一个用心读的读者心间,依然淡淡地漂浮着,忧伤而又美好。黑塞身上最具浪漫主义诗人气质,他的诗意不仅体现在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同时也体现在诗歌以外的小说、散文以及绘画的其他艺术形式上,包括童话。“一天晚上,黄河上人们在庆祝元宵节。韩福克独自一人在河边徘徊。他靠在一棵大树上,树枝伸到了水面上,看着河面上万灯齐明的倒影,看着船上、木排上的男女老少互相问候,穿着节日的盛装,犹如百花争妍。他听到歌女们歌声嘹亮,琴声悠扬,笛手们奏出悦耳的乐声。诗人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思潮像万马奔腾,他也非常想到人群中去,和未婚妻与朋友们共同享受节日的欢乐。可是他更想详细地观察这一切,把它写下来,用一首完美的诗来反映它:淡青色的夜,明亮的水面,欢庆节日的人们,静静的旁观者的热望,靠在树干上的诗人。”(《诗人的帽子》)
黑塞深受东方哲学和文化的影响,尤其是他写作中的那种禅意性的东西,以及对遥远的东方和东方文化充满了五彩斑斓的想象。在他童年的时候就深受家庭影响,他在《魔术师的童年》中夫子自道云:“教育我的人有父母、老师,但是对我更有影响的是隐藏不露的秘密。他们中有森林畜牧之神。他就在我爷爷的玻璃柜里,是个跳舞的小个子印度异教神。他和其它神陪伴我读过了童年。还早在我能读书写字之前,我的头脑里就装满了古老东方的画面和思想。后来我在学校里学习印度和中国的至理名言时,就好像认识它们一样。”在《黑塞童话选》中,也有多篇以古老中国为题材的童话故事,有《诗人的帽子》和《周幽王的故事》两篇。而《诗人的帽子》透露出来,“诗歌”写作这门技术是通过不断学习来掌握的,正好与孔子学习诗从而得到教化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不学诗,无以言”,于是韩福克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正如同最后他发出的无限感慨那样:“他向河中看去,千万只灯在游动,分不出哪些是灯,哪些是影。他也分不出这是上次元宵节还是又一次元宵节。那时他还年轻,听到了一位陌生人的话。”而《周幽王的故事》则沿用了中国传统的“烽火戏诸侯”的典故,黑塞的关注重点在——玩笑成了严酷的现实,最终毁掉了一个国家——这点上。但是难以想象的地方是,黑塞在这篇故事里用“战鼓”代替了“烽火”即“狼烟”的作用,“战鼓戏诸侯”就显得不是那么合情合理,因为战鼓根本破解不了地域传输的远度这个局限,物理上的地理空间隔断了信息的敏捷传达,而在黑塞这里还有文化上的民族性阻隔,距离真正意义上的东方文化精髓稍显得隔靴搔痒。这或许也是一种宿命。
2020.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