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水鬼
李玉走到戈壁滩上,南方跟上去。他跟的不紧,戈壁滩也算不上荒凉。一人高的野生灌木稀稀疏疏生长,南方扶住灌木,轻轻的喘气。
女人仰起头喝水,矿泉水瓶出现轻微的凹陷。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瓶身,水瓶咔嚓下恢复原来的样子。这瓶水还是明买给她的,当时天热,明来找她时买了两瓶水。一瓶打开喝了几口,一瓶没打开。她却拿了打开的那瓶,她闻了闻瓶口,有股轻微的蒜味儿。明不好意思说中午吃了焖面,忍不住就着吃了几头蒜。
她也剥过蒜瓣,却从没有想过生吃。用指甲剔开蒜瓣底部时要小心,那里极其锋利,会把手指甲里的肉割出小口子。血流出来,渗到指甲盖的弧线上。那血慢慢凝固,之前没感觉到的疼痛一阵阵涌上来。她把舌头搭上瓶口,用嘴唇包住,拿起水瓶喝水。水流急促地涌进喉咙,她看到水瓶里悬浮着的白色颗粒。那是明吃完焖面喝水产生的食物残渣,它们游动着仿佛一群浮游生物。和明接吻时,她刻意用舌头舔过明的牙床,发现了牙齿间淤塞着的肉丝。她的舌尖轻轻挑动,却无法剔出肉丝,只是让它们颤动和变得松软。
明张开嘴巴,望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海洋馆里张大嘴巴的鲨鱼。她就像潜入巨大水箱里的饲养员,在鲨鱼唇齿之间穿梭,把成千上万的小虾投向鲨鱼张开大嘴的无限黑洞里。某些时刻,她想纵身跃入黑洞,去看个究竟。然而这头鲨鱼却已经吃饱摆着头离开。她只能背着橙色的氧气瓶,扑打着亮黄色的脚蹼,缓缓上升。鲨鱼摆动身体,从她身下穿过。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做爱。他们从去年九月认识以来,没少做爱,虽然并不是每次都成功。尤其是到了后来。不那么成功的原因有很多,主要原因是过于熟悉。当然他们只是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对其他方面知道的并不多。他们也试图聊天,但对话总是停留在表面,就像走在冬天的大雾里,虽然很接近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后来明在网上买了乳夹和狗链,拿给李玉看的时候,她并不太清楚用途,却也没怎么反抗。明把狗链套到她脖子上时,她还撅起屁股,撑着手脚俯在床上,悬空的乳房因为重力作用下坠摇动。明钻到下面,小心翼翼地夹上乳夹。乳夹绷紧的弹簧让她感觉疼痛,但也有些许的快感。就像小时候同桌拿课堂画圆的圆规刺她光着的大腿。圆规细长的尖针扎进去,疼痛来的并不急促,麻痹的大脑经过几秒的判断后才进行了确认。
等血渗出来,她抹在手指尖上,涂到课桌桌面上。桌面的木漆已经脱落,她抠着里面的木头。黄色的木头好像蜂巢一样有密密麻麻的稀疏小孔。血沾到木头上,一丝丝的红色渗进去巢穴的深处。
乳夹和狗链并没有增加多少情趣,却使他们的做爱接近于做戏,总让人觉得有点虚假的东西掺杂在里面。两个人从没有就此讨论过,只是慢慢觉得不对劲,也许是时候分开了。他们站立在落地窗前做爱时,李玉的双手在潮湿的玻璃上留下手掌上的纹路。掌心由于玻璃的挤压生出一片淤红。
两人偶尔停下动作,往下看,有个女人牵着个小孩子走过。那个小男孩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双腿还不能完全保持平衡。女人牵着他的一只手往前走。小孩不老实,跑起来。女人拉的紧了点,小孩儿的肩膀连带上臂的一部分从T恤里露出。红色手臂上好像有打预防针留下的泛白的疤痕,距离有点远看的并不清楚,也许只是块白色的胎记。
李玉小时候打疫苗,乙肝还是肺炎的,打完后有点过敏,躺在床上忍受针眼儿的红肿。那时她很想吃一碗康师傅方便面,要白色泡沫包装盒的,在面饼上挤满红色牛肉酱料,浇上热水白烟冒起来。她老是忘记拿出叉子,白色叉子浮在水面上。她忍着烫捏出来叉子,然后把盖子封紧,酱料的香味儿沿着盖子的缝隙渗透出来。她没有耐心等面饼完全软化,掀起盖用叉子搅动面饼。这时候面条还带着点韧性,卷在叉子的耙齿上。她匆匆忙忙吃完后,妈妈总会说要喝一大口面汤。那汤真是很鲜甜,她也喜欢喝。方便面的碎屑漂浮在汤的底部,叉子捞不起来。她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仿佛一只喝水的小狗,那么贪婪和认真。
她和明之后没有再联系。不过李玉还记得他们最后的一次对话。
明:“你知道摘荷花么?”
她:“什么?摘什么?”
明:“摘荷花,青海一个地方,你应该去一趟。”
她:“那里真有荷花么?”
明:“也许吧。”
之后李玉再也没有见过明。看新闻时却听说当地有个大学生,喝完酒之后为了给女朋友摘荷花溺死在西湖里。西湖并不是真正的西湖,而是小城西边的一个野湖。不知道被哪个好事的人种了莲藕,一到夏天长出满湖的荷花。李玉和同事晓梅去过西湖,却不是看荷花,而是吃云吞。
云吞叫长崖云吞,开在西湖边上的长崖村里。云吞不见的多好,那天过去还下着小雨。但坐在简单搭起的棚子里,听雨打棚顶铁皮和湖里荷叶,看荷花白白红红摇摆,感觉还挺惬意。李玉和晓梅简单讨论了下大学生溺死的新闻,然后两个人沉默了,用白瓷勺一口口吃云吞。她们透过云吞皮可以看到红色的一团猪肉,漂浮在略微浑浊的汤水上。
李玉突然甩下个云吞到湖里。几条红白相间的鲤鱼窜到水面上,拱着头张开嘴争抢。晓梅觉得李玉的举动实在过于孩子气,李玉却不再吃云吞,趴在栏杆上看鱼。窜出来的鱼让水面起了涟漪,带动荷叶互相碰撞,荷花的长长绿色的颈摇动。
李玉:“水里面有声音。”
晓梅:“鱼在水里游,水晃动的声音。”
李玉:“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水里面说话。”
晓梅:“说的是什么啊,我倒想听听。”
李玉:“他在说摘荷花,摘荷花,摘荷花。”
晓梅:“你不要吓我,我可是最胆小的。”
其实晓梅没放在心上,觉得那明显是个玩笑,虽然听着怪吓人的。李玉说的却是半真半假。她老家确实有溺死的人变成水鬼的传说。水鬼总是在月圆之夜出来,浮到水面上等着人落水,然后把落水人拉进水底,好顶替自己来做水鬼。至于找到顶替的人,原来的水鬼去做什么了,李玉倒不清楚,也没问过讲故事的人。溺死的大学生是不是没找到替他做水鬼的人,然后一直叫喊着摘荷花摘荷花,来引诱好奇的人呢,有这个可能吧。李玉却感觉自己好像真听到一声声的摘荷花的声音,稀稀疏疏从水面上传来。这时候雨变小了,点点滴滴洒在湖面上,有白色的水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