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在每一代读者心中都是“落不定”的 | 天府书展活动回顾
10月18日,著名作家阿来携新版《尘埃落定》亮相“2020天府书展”,作家罗伟章与出版人曹元勇共同出席这场对谈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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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大家好,欢迎参加“走向未来的试试经典”新版《尘埃落定》发布活动,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今天的嘉宾。
我看过罗伟章先生碎片式的小说,没有深度读或者精研过,可是我发现他有很重要的一个特质,他敢于评论文学,因为同行之间的谈话,很容易论成一种赞美或是概念性的表扬,今天我们也想看看这位非常真诚的作家会借用什么样的语言描述《尘埃落定》荣获茅盾文学奖之后走过的20年。
另一位嘉宾是阿来的好朋友,曹元勇先生。他不仅是一位出版人,他做了包括像莫言、格非、阎连科等等中国耳熟能详的这些作家,他是他们背后的推手,同时自己也是一个作家,只不过他更多把自己作家淹没在文学编辑身份背后。另外他还是一个翻译家。
我发现在描述我们文学的现状、文学的未来时,曹元勇先生一定会有非常精彩的陈述。今年10月8日,在新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没有出来之前,他曾预言说我们中国作家也有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以前推出的莫言先生已经得过,那么有哪些人可能得奖呢?他也提到了阿来先生的名字。我相信这可能也是我们今天在这儿会探讨到的话题。

活动开始前我先自黑一下,阿来先生介绍我的时候,他说这是当年第一波参与《尘埃落定》宣传的媒体人之一,那时候我是电视台的小主播,还是一个赛车手。那20年之后,我不得不作为一个中年妇女面对自己的状况,我在想,其实这20年来,《尘埃落定》这本书对我的影响最大,因为我在非常年轻时读到这本书,理解了什么叫做孤独。
当阿来先生在《尘埃落定》中借傻子之口描述那位塔娜让他理解了什么是全部,什么是永远的时候,我感到了就像你读《百年孤独》的极大的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它可能会伴随你终生,很难消逝,所以我建议6岁的小朋友不要先看它,等你30岁以后再看吧。
下面把时间交给我们的嘉宾和主角。我有第一个问题,想请问曹先生和罗先生,你们是哪一年看的《尘埃落定》?
曹元勇:应该是阿来老师这本书得到了茅盾文学奖那年,那时候是我第一次读,但当时我没有把它读完,因为手上工作很多。
主持人:这句话对阿来老师造成伤害吗?当年曹先生读《尘埃落定》时,根本没有时间把它读完,我可以这么翻译是吧?因为有太多的更精彩的书在我手上,是这个意思吗?
曹元勇:当时有当时的情况,有些好书,有很多宝贵的书,我觉得要留在合适的机会读,所以2000年我没有读完,大概2001年、2002年,我又回去读了《尘埃落定》。
主持人:当这一位作家说“我非常欣赏您的书,我看了但是没有读完”,阿来先生怎么回应这句话。
阿来:其实我一点不受伤害,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话题是在北京的一个饭桌上,还是两个当时中国非常有名的批评家。有一个跟我说,小伙子写得好,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看完了;另外一个专家就拍案而起说不对,我都读了半个月了,舍不得读完,今天我来见这个小伙子,我还没有读完。这位非常诚恳,我是非常善意的揣测。
曹元勇:我当时在编《托尔斯泰小说全集》,任务很重,但是我知道《尘埃落定》,因为在之前,在《尘埃落定》没出版之前,我其实看过《花城》杂志发表的一篇阿来的中篇小说,我就知道中国出了一个非常好的作家。那么这部小说我一定要留着静下心看,应该是一年之后,我看的时候真的是一口气读完了,这两年至少又读了三遍吧。
主持人:这两年是因为工作需要至少读了三遍吗?因为由您再版了?
曹元勇:读第二遍的时候,阿来老师这本书的版权还没有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机会可以出版这本书。单纯就是因为要读,我想我经过20年再读它,还可以把它当成一本新书阅读,这才是这本书真正的生命力所在。

罗伟章:我读这个书比较晚,在2004年左右。但是我买的很早,这本书出来没多久我就去买了,买了之后,我为什么没有马上读呢?我有一个习惯,这个书太红、太烫我一般不读,因为我觉得这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所以我把它冷一冷。结果一冷冷了5年多,这本书还这么火,那就没有办法了,那要继续读,当时读的第一感觉就是它是一部有独立品格的小说。
主持人:独立品格,这四个字很少用在一本书上,您把这本书人格化了,那请您介绍一下什么叫独立品格。
罗伟章:我尽量简短地说。我读这本书,首先感觉到是什么?它跟我们以前的写作不一样,和我之前的阅读感觉也不一样。我感觉到这个作家一定不是迎合阅读方式,而是在创造一种阅读的方式。对阿来来讲,他创造了一个作品,我作为一个读者,我觉得他为我们创造了一种阅读方式。
阿来后来还写了《机村史诗》(六部曲)、《格萨尔王》、《云中记》以及许多中短篇,可以说篇篇精品,但他标志性作品当然还是《尘埃落定》,它里面有很多的文学气质,还有就是这部小说里的诗性——它具有诗的品质。好多批评家包括读者经常有一个误解,就是把诗性理解为抒情性,或者将之理解为阿来曾经写过诗的经历,我觉得这都是很表面的理解。
每一次读《尘埃落定》我都感觉到,作家一开始或者说自始至终,他都进入了生命的内部,他进去之后,他写的东西,包括人的欲望、大地的生长,或者书写这种命运的自由、悲伤,这些东西都是诗的品质。

还有我们从《尘埃落定》里面会发现很多的奇迹,很多东西产生出来,按批评家的说法,就是超现实主义。“超现实”其实超越的是我们眼睛看到的现实,超越经验的现实,或者是超越千百年被规训的这种认知。但经验是一种存在,我们无法证明这个经验是必须这样,或者只能这样的,所以经验肯定不是真理,它一定有很多奇迹的东西诞生,只是我觉得一般的作家或者说一般的人,他已经丧失了一种能力,就是发现奇迹的这种能力。我们也忘记了我们有这种赤子般的、天真的眼光。
在阿来的《尘埃落定》里,我觉得每读一遍就觉得“回去”了,我发现我曾经也有过这种天真的、赤子般的看待世界的灵感和渴望。我们现在的语言贫乏到令人不堪的地步,我们看电视,比如说一个地方的好就是美不胜收、心旷神怡,我们再也说不出更多真正自我感受的东西。所以读阿来的作品,我们真的感受很深。另外他的作品还有预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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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刚才听两位文学大咖在评论《尘埃落定》时,我在想创作者此时此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因为这有点像“我的孩子在这里,他们都在评论我的孩子,但没有人比我更早知道,我是怎么样去赋予它生命的”,阿来老师现在还能回忆得起来吗?20年很漫长。
阿来:我觉得很难回忆了,因为我又不是“生了一胎独生子女”,后来又不断生产,对这种生产机制都有点麻木了,包括今天到现场,我也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们习惯的是一个作家出一本新书,但今天谈论一本我在34岁时写的书,然后隔我真正写这本书已经过去了差不多30年了,所以确实有点遥远了。用我们四川话说是炒回锅肉,既然要回锅,我也只有坐在这儿,但是当年怎么“挑肉”、怎么“摘蒜苗”、怎么“下豆瓣”,这些过程确实有点遗忘了。
主持人:看到全新版本的时候,很多人会把《尘埃落定》和您后来写的那个代后记《落不定的尘埃》做一个比较。您当年觉得尘埃会落定还是落不定呢?还是说今天的你已经觉得过去的那个时候只是暂时性的想法,未来的20年之后,是不是又会有不一样想法呢?
阿来:对,这一次的书里头增补了两篇小文章。一个叫《落不定的尘埃》,一个叫《随风远去》。《随风远去》是我得茅盾文学奖的答谢辞,当时我没说感谢什么,我是讲对于一个作家来讲,写作完成时自我的感情,这锅水慢慢烧开、沸腾,是我自身写作情感、写作状态的一个说明,也是书里面的角色,经历了他们应该经历的幸福也好、苦难也好、失败也好、成功也好,都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结束了。
上午我在这个书上留下四个字,叫“倾听世界”。我希望作为一个作家,自己下一本书能够集中更多的力量,得到更多人的认同,所以我希望把它忘记了,而且书跟人一样,每本书有不同的命运,很奇妙。

就我自己而言,我想我至少有四本书左右——我现在写过20来本书——我自认为是超过《尘埃落定》的水准的。但它们在市场上的机遇,在世界上的机遇,并没有像《尘埃落定》那样顺畅。既然我们对一本书的命运无能为力,就让它自己在世界上闯荡,被记住或者被遗忘,我觉得都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从这个角度说,这本书是我的书当中的好运气之一,不断成为话题,不断被人揪着说你再谈一谈,所以我写了一篇《落不定的尘埃》。今天也是落不定的尘埃,我们在高原行走的时候,无人,突然在一个荒野上遇到一处龙卷,小型龙卷,卷着一群灰尘就过来了,噼噼啪啪作响。最后突然在你面前落散,尘埃落定,刚一落定,另外一处小旋风又过来了,又把这些落定的尘埃重新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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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谢谢阿来先生,其实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创作者还是有点残酷的,就像很多摇滚歌手永远不想唱所有听众最喜欢的、当年让他最红的那首歌,因为他觉得他早在这个过程中超越了,可我们还是不得不主观地生活在这个客观的世界里。
这20年以来,如果把书称作您的多子女家庭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超越《尘埃落定》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问问您的两个朋友,为什么其他的书没办法超越《尘埃落定》》?为什么20年以后,我们还要讨论他的第一部作品?
其实阿来先生自己觉得有很多作品能够取代它,包括《机村史诗》,还有《云中记》《格萨尔王》等等,您都觉得我超越我自己了,为什么客观世界还没有这么认为呢?
曹元勇:其实不能说客观的世界里还没有超越,以我个人对文学的阅读来说,阿来的《机村史诗》毫无疑问在分量、篇幅、人物、叙事技巧等方面都大大超越了《尘埃落定》。
主持人:他也获得了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曹元勇:对,获奖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阿来写下了六卷本的《机村史诗》,包括去年的《云中记》,这都在《尘埃落定》的基础上向前迈进好几步。

尘埃“落定”还是“永不落定”?我想对于阿来来说,这本书写完了,人物在这本书里面的命运就结束了,就算“尘埃落定”;但《尘埃落定》这本书在我们每一个读者心中,当你阅读它时,它给你留下的人物的记忆、情感的记忆,以及这本书所写的历史,它是永远“落不定”的。
我们所有的历史事件会不断在未来产生回音,这本书从第一次出版到现在已经22年,整个过程当中,一直被阅读,你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印象,首先对里面的几个人物,像傻子二少爷、卓玛、塔娜等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主持人:还有土司太太。
曹元勇:这是我们心中的尘埃,它不断起伏。我觉得阿来在写下一部作品的时候,一定是试图超越前面的,他一定会找到新的题材、新的写作方式或者新的价值才去写。
因为这本书的名气太大了,所以大家都认为阿来最好的书是《尘埃落定》。为什么我第一次没有读完这本书,后来重读了又隔了很多年,因为读了《机村史诗》,我发现需要回过头来再看一下《尘埃落定》,因为没有《尘埃落定》就不可能有《机村史诗》。
《尘埃落定》写的是我们这100年的前半段,这个旧的世界分崩离析之后,才出现面对全球化时代的《机村史诗》。还有去年的《云中记》,在我的印象中,我认为《云中记》是《机村史诗》的续篇;还有“山珍三部曲”《蘑菇圈》《一只虫草》《河上柏影》,也是《机村史诗》向外散发的三个落不定的尘埃,我觉得是这样一个架构。

主持人:您把它当作一个整体了,就像我们看乐山大佛,觉得这儿只有一个佛,但后来那儿还有一整个卧佛,你可以在更长的时间、更多的场合去描述他。
曹元勇:对,《尘埃落定》就是去往阿来文学世界的一道大门,一个通道。他后面还造了很多房子,你如果没有进入这些房子,相当于你还不了解一个完整的阿来。
主持人:现在您进到那个房子了。罗先生,您呢?
罗伟章:我赞同元勇兄的意见,《机村史诗》很有写作难度的,不是说《尘埃落定》没有难度,难度都存在,但《机村史诗》更有难度。他写得非常好,不光是我们在这里评价,好多批评家也有这种看法。
读者一旦认一个作家开始时那种风格,比如说他认定《尘埃落定》的风格,后来你换一种写法,你这种超越是很危险的,所以作家也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尘埃落定》奠定了一个写作的视觉,就是关注“变”和“长”的那种关系,考察这两种关系,《尘埃落定》写一遍,《机村史诗》写一遍,包括后面的《云中记》,他就回过去着力对“长”的一种呼唤,他就是从这种观点,但是读者没办法,就认你开始的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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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如果这样解释的话,罗先生解答了我们的一个疑惑。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只要我觉得,我才不要你觉得”,对不对?
读者对于阿来先生的认知和我们业界的认知有区别,也有很有意思的一种提法,通常人们会对一个伟大作家的处女作进行更多时间的去研究,或者认为这个起点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是一位初出茅庐的作家,他的自传痕迹会更多。我们知道《尘埃落定》的主角是一个傻子,这个观点我一直没有敢提出来过。
阿来:有时候一个作家面临最大的困境就是语言对于我们感受的约束,包括傻子这个体现,其实他不是真的傻瓜,不是我们四川人说的“瓜娃子”,他不是。我觉得他是那种混沌未开,混沌跟世界联系在一起,只是突然灵光乍现一下,然后他又一次回到他的状态当中去。
你看《尘埃落定》当中,关涉的也是世界、人、社会三个关键词。金钱,他没有太多兴趣,权力说是男人的春药,他也没有太多兴趣,他只对爱情还有执着的追求,或者说他能够全面领略它带来的所谓全方位的情感周期,痛苦也罢,狂喜也罢。所以他就是非常本质的,所有附加的东西他都不了解。但是大家不理解,于是只好约定俗成这种人被这个社会看成是傻瓜。
说到语言,我想起《尘埃落定》第一个外文版,英文版出来的时候,我这个翻译,今天我们认为中文翻译最好的翻译之一,他老给我抱怨说:“哎呀,你别的都写得很好,就是标题起得不好。”我说谁说的?他说:“我的意思说中文写得很好,但英文没有相对于成语这样的表达,翻译出来就是一句话。”所以他后来没有办法,只能翻译成《Red Poppies》。
后来我发现大家容易接受也是因为这个傻子,但有时候读者对这个角色的理解跟我的初衷有一些小偏离,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命名。
主持人:其实这个命名就是一个标签,包括主角本身,他其实可能不是用一个知识的方式连接这个世界,他是用直觉,他的直觉就是他所有的感官,和我们今天这样被训练成长的人可能有很大的区别。
所以我们当时一下看完《尘埃落定》觉得太不一样了,它也使我产生了对藏区的热爱,一到周末你就忍不住脚踩油门,想直接开到马尔康去感受马尔康的心跳,因为在海拔很高的高原上你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如果我们因为《尘埃落定》的名声最响,它获得的荣誉最多,最耳熟能详而只关注它,可能会错过这个作家非常多的作品,也更难深入认识他。当然还有一些能够帮助我们认知的方便阀门,比如说影视剧。
我们当时拍的纪录片最后用五个字定义了阿来先生,叫“诗酒论人生”。我认识阿来先生20年,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只有一个阶段感受到阿来先生的状态和他平时有一点区别,那是有段时间身体不好,阿来先生跟我们说,我们一有时间就去拍他,但他最近不是很在状态,对这个没有兴趣。他开始聊天的时候,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幽默的灵光闪现,带着他眉眼之间的痣都在生动跳动的感觉。他说医生让他不能再喝酒了,我明白了,他没有酒的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们有时候也是环境的产物,那今天《尘埃落定》是否可以通过一些方便阀门,有没有可能继续改编成电影,让它用一种更新的比如网剧的方式传播出去,让新一代的孩子、新一代的读者通过这个通道走进未来?
阿来:其实电影版权卖出去也是十五六年了,电视剧当然播出了,当年对于传播《尘埃落定》起着很好的作用。
去年大家可能看过电视剧《白鹿原》,我看了《白鹿原》以后觉得这个电视剧我自己很喜欢,而且它的质感跟陈忠实——我已经去世的老朋友——他的《白鹿原》气质相同、质地相同,至少我觉得是比较相近的。于是我就打听这家公司,后来找到这个公司,我说有没有可能合作,对方说我们也正在找你,所以大概明年就在筹备。我们也想今天这个时代,网络传播可能更有效率,所以腾讯公司也正式决定要加入这部戏的拍摄,我想比起前一部戏,我们还是希望有所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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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听起来是个好消息,今天不仅是《尘埃落定》获得茅盾文学奖20周年的新书发布分享会,我们还听到了更多好消息。
我想曹先生大力推动做一本20年前的书,希望它走向未来,也有他自己的原因。曹先生很特殊,除了我刚才介绍的,他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标签,就是2012年跟随莫言先生参加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礼,好像在出版界只有您一个人去过。
曹元勇:2012年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们就不探讨了。
主持人: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提起呢?因为您在今年10月7日,新一届诺奖颁发之前,说中国的很多作家都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里面有阿来先生的名字。
曹元勇:每年10月一到,文学读者和文学圈的人,尤其是我们媒体朋友,不去预测一下诺贝尔文学奖花落谁家,好像就不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凑热闹的做法。但我提到这些作家时,其实心里有这么一个判断,就是依照我自己的阅读,依照我对当下世界文学一些优秀作家的作品的基本认识。

所以当时说阎连科老师、阿来老师、余华老师,还有美籍华人哈金,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实力派作家,他们任何一个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都值得祝贺。如果我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委,我一定投给阿来。一是阿来的作品给我们汉语文学带来了很多异质的东西,罗伟章先生刚才也讲到阿来的作品有诗意,像诗的语言一样,这个可能听起来是在语言、词语的层面上,但阿来的作品给我们更多是语言背后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是我们中国、我们东部沿海地区很多作者所不了解的,也许是因为没有先天的基因,我觉得阿来首先给汉语文学带来非常新鲜的血液。
第二就是阿来的作品,尤其从《尘埃落定》到《机村史诗》,再到《云中记》,他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是20世纪到今天非常重要的文学话题。
《机村史诗》讲的应该是我们经历的全球化,《机村史诗》为什么了不起?整个世界上有农村的地方、被改变过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我读《机村史诗》没觉得写的只是阿坝地区,我觉得中国任何一个地区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放到非洲、南美也一样,所以觉得非常了不起。
《云中记》更了不起。我们今天谁会考虑灵魂怎么样,人死了之后怎么样?阿来给出了他的答案,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主持人刚才问阿来改编影视或者网络剧的问题,我觉得它确实会扩大一部文学作品的影响,真正的文学读者不大会因为你改编成电视剧我才更要看,但有了电视剧、电影确实会吸引一批读者,让你和这本书真正相遇。
我觉得这本书的生命力不止20年,对我来说它永远是当下的书。我为什么这两年又读了三遍,因为我读起来不觉得它是20年前写的。好多小说你读完,过了一年它就会过去,不会再读它。但有一些作品,你隔了20年再读它,仍然觉得它离你很近。所以为什么叫“落不定的尘埃”“尘埃永不落定的”,现在还在飘着,因为其中有一种同感。
我最近一次是今年国庆节读的,我这次读到了什么?我觉得二少爷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当然宝二爷没有傻子二少爷所处的这种时代,变化的结局也不一样。这个二少爷如果当时没有被人杀死、如果再活20年,他会是什么结局?我们可以想象。
主持人:我们可以推测一下20年后《尘埃落定》这本书会是怎么样的状况。那次我看罗先生的评论,他大概意思是说这本书非常经典,就像您定义为“走向未来的史诗经典”,其实也已经把《尘埃落定》贴上伟大的标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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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有一次罗先生提过,他说伟大的作品里面从来不会有完美的人物存在,除非最最最伟大的,但是他至今还没发现这个案例,通常都是有大毛病的什么。那句话的意思就是看起来完美的大人物背后,一定有大毛病,这也是判断《悲惨世界》为什么成为经典书之一。
那用您这种推断方式,我们可以反推《尘埃落定》吗?那个傻子出场的时候,就是一个充满毛病的人物,本来就是一个酒后的产物,所有人都认为是傻瓜,而且他最后也没有成为土司,麦其家的最后一个土司就是他的父亲,然后他的妻子还背叛了他,为什么呀?为什么会是这样?
罗伟章:我觉得作家在这里,他最有发言权,为什么要用傻子作为叙述者。我感觉我们很多作品不够宏伟,就是作家对这个世界太肯定了,太肯定这个世界了。其实一个大作家他对世界也有疑惑,对很多东西有疑惑。作者对这个世界的疑惑,就像傻子有一种觉悟。傻子看到的是聪明人看到的背面,是对规则的挑战。我们往往把规则定义为文明。我看傻子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对文明的质疑和挑战。傻子是从这样的角度来看这个作品,我觉得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可以思考的空间。
主持人:阿来先生现在还有什么事是想写进小说的?
阿来:上一本书写完,我到现在好像还在放空状态,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对我有点触动。我可以说一件事情,我常常不是觉得什么东西有意思,而是可能有意思,但那个意思我没有通过书写打开以前,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
可能有一个傻子式的直觉,而小说刚好是一个,诗歌也好,小说也好,戏剧也好,都是把这点意思一点点打开,打开一点明白一点,抽丝剥茧,然后到后来自己恍然大悟:哦,意思在这儿。
也许到最后一丝气力用尽,说出了一些意思,突然你就发现还有一个更大的意思在后面,弄不明白,就像科学家不断发现新的东西,新的定理,新的真相,但是你突然发现还有一个更大的真相在后面。

大科学家爱因斯坦说过一句话,他大概意思是说我宁愿自己知识少一点。知识少的人如同一支点燃的蜡烛,蜡烛照见的圆就是他的知识,这个圆周围就是黑暗、未知,圆周是小的,所以知识也是小的。知识有限,他对内知世界的感觉也有限。但是当一个人的知识大到像爱因斯坦那种天才式的人,他已经站在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广场上,中间是一盏高高的太阳灯。
当然我们可以从正面说他的知识很多,对世界了解很多,但因为这个圆周太大,他知道的未知世界、阴暗之处更多。所以有时候,写到后面无法停止,你不断碰到新意思,刚说一个“小意思”就出来一个“中意思”,刚说了一个“中意思”,就出来一个“大意思”,刚说得有点明白了,出现一个“超大意思”,我已经要累死了,不行了,大概世界还会诱导我们一代又一代作家前仆后继。
主持人:这也是真正的大作家会说出来的话。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会用“走向未来的经典史诗”,我自己也在问《尘埃落定》或者阿来先生的其他书,有没有可能成为《格萨尔王》这样经典史诗般的存在。
我们现在只是回溯过去的20年,如果我们放眼未来20年或者200年,它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格萨尔王》吗?虽然我也知道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不会那么轻易给出一个判断和结论,可是还是很希望听到你们的预测。
曹元勇:我们现代人的寿命,尤其在四川这样一个天府宝地,长寿的人很多,活到一百多岁没问题。按照100岁算一个寿命周期的话,这本书才刚刚22岁,刚进大学,上到大一、大二或者大三,所以未来的寿命很长。
在这22年当中,它已经证明这是我们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一,到今天还在被一代一代的年轻读者阅读,还有一些读者把这本书当作恋爱启蒙书,真有,我知道有些大学生看了二少爷和四个女性的关系,觉得一下子获得了新的知识。
还有一种当代文学,就是我们近40年,中国改革开放40年以来,你要数出多少本必读的书,这肯定是必读书之一。为什么我们一本书不断以新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我们在80年代的书籍装帧方面的审美是一个样子,90年代一个样子。那么到了21世纪,马上2020年了,它肯定要以新的审美的状态出现。
《格萨尔王》的传说过去是口口相传的,它是口头文学,如果没有像阿来这样的作家去整理,去把它写下来,可能就会失传。现在一部小说,尤其是20世纪以来的很多经典,它不会失传,而是变成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流传,包括纸质书、有声书、电子书当,然还有川剧、民族歌剧、话剧、电视剧、电影、网络剧等等,各种方式,将来是什么样的方式真的难以预测。
主持人:有无数的可能性,开始可能是一个小意思,然后是中意思,然后是大意思,然后有一个更大的意思,罗先生,您呢?
罗伟章:元勇把我想说的意思都说完了。现在不是每年要搞一些什么书的书评嘛,或者一些批评家或者一些读者要评几部小说,每年都有人搞这个事情,我发现只要评了两三本,一定有《尘埃落定》。我相信他这本书的这种独立品质是很鲜明的,在我们其他的小说或者作家当中很难发现。既然有这一点,那他当然有长存下去的理由。

主持人:所以您是否需要补充曹先生之前提到过的,《格萨尔王》可能是口口相传的,而《尘埃落定》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有文本记载的,未来会流传到200年、2000以上的史诗级巨作,您觉得可以这样评论吗?
罗伟章:我觉得不能去比较,《格萨尔王》的年代也好,背景也好,跟现在的产业不是一个可以比较的东西,但我判断它是会一直流传下去的。
阿来:我其实是一个宿命论者,宿命论者就是长不长久不知道,太阳会熄灭,太阳熄灭之前还会大爆发一次,就把地球灭了。我们现在的科幻小说也在幻想,我们要进行殖民和迁移,但能不能完成两说。这个书还能活多久?我有一个小心愿,再卖20年,在我闭眼之前。因为我的生命目标就是再活20年左右,然后我咽气之后给我一个安乐。那之后卖不卖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卖了换了的钱我也花不了。
曹元勇:我补充一下,我觉得再多说点吧,至少50年吧。咱们在座的肯定说中国文学名著应该像《红楼梦》《三国演义》对吧?但你今天在写作时,还会用那样的语言吗?不会。它已经是古典时期的经典名著了,但你读的时候,和里面的人物仍然有共鸣。我们讲现代文学,你看鲁迅,你还用《故事新编》的语言写作吗?我们不太会用那种语言了,但我们把他当成不朽的名著继续阅读。
《尘埃落定》经过了20年,对我来说,它仿佛是刚刚创造出来一个新作品,因为它的语言好像经过这20年也没有变成80年代的语言,90年代的语言。我们写小说的肯定有感觉,比如说永远不会用80年代很多作品的那种语言再写作,因为太具有那个时代的特色。阿来的语言,可能跟借助二少爷的视角来叙述有关系,所以他永远是一个少年,永远是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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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如果今天非要把《尘埃落定》获得茅盾文学奖20周年,同时也是出版22周年的一个特殊日子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归来仍是少年”。它是在归来,但仍然是一个少年。这个少年适合你在什么时候阅读呢?我想我们在场的都有不同的答案。
就像我们经常会听到民间的那种说法,“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女不读《红楼》,男不读《西游》”。《尘埃落定》对于我来说,它永远是一个当你需要一点点智慧、一点点安静时,去把它找来看的书。
也许从它那个标题本身就能使你获得内心安定的力量。在当下这个时刻,我们每个人都是焦虑的,你想不焦虑,就翻阅《尘埃落定》,虽然你知道尘埃是不会落定的。这就是我阅读《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们也想听听罗老师、曹老师、最后由阿来先生来说,他阅读《尘埃落定》的时候。
罗伟章:我读小说的时候,一定是精力很好的时候,反而阅读历史、哲学没有这种需要。因为读小说我需要有情感,需要跟作家一块儿共情,那种体验,那种起伏,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是读不好小说的,所以我读《尘埃落定》,一定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曹元勇:如果是20年前,我肯定要从早上读到第二天早上,一鼓作气读完,因为里面确实教会了一个少年怎么样对待女孩子。但今天我阅读的话,比如我国庆期间阅读,里面有很多东西教会我要放下:二少爷连土司这样一个有权利的位置都放下,连他最爱的女人塔娜都能够放下,最后连生命都能够放下。我在早上读一段,中午读一段,慢悠悠读。
主持人:所以您读出了“放下”这两个字。最后我想把话筒交给阿来先生,虽然他给我们的答案也许是“再也不会读了,我每天都在想写下一本书的事”。
阿来:我写完这本书读过两次,都是小片断。一是前年《朗读者》读了一段,然后是今天发生的,十点读书的摄像机架在那儿,他们挑了三段让我读,也没有超过500字。
这是我唯一两次重新读它,我觉得这个人写得还不错,包括文字叙事。我认为文字是具有双重功能的,有时候人笨了,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当年写《尘埃落定》的那个人,他能够兼顾到语言,可以去兼顾方方面面。我有一个感觉,将来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语感不好了,我可能会再读,但我现在语感还可以。
主持人:我相信这个语感会持续很长时间,谢谢我们今天现场的三位少年。也谢谢现场到来的少年们,只有内心年轻,才会有对文学的永恒热爱。期待新版《尘埃落定》在我们的生活中带来新的空气和新的想象,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