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山月记

在一年的末尾,我实现了嚷嚷了整年的愿望,住进山里来。
难说是严格地住到山里,只是远离了人群。这里最多的声音是鸟鸣、风、草木的晃动。我戒掉了在城市里的恶习,不再时时戴着耳机隔绝外界,又去除了习以为惯的伪装,素面朝天地迎着阳光,阳光洒在皮肤上有一种声音。
在一年的末尾,我的生活进入一种重置状态。二十五岁终究是到来了,年少时觉得这个时点像是跑道上的一条线,远远地看不清楚,可却像是哈利波特里的9¾站台,你撞了进去,从此迎来的就是不一样的世界。
跑道是我那时的整个世界观,生活的一切都像跑道在我面前铺开,只需要往前跑,超越其他人,用力。用尽全力地奔跑的副作用是氧气过耗,肉身变成一个打气筒,泵狠狠下压,每一个动作都到极限,不留缓冲的区间。只管往前跑时念头也是多余的,所有故事平白直叙。
我和法国室友Marie谈过这二十五岁。她和我年岁相仿,性格相似,可她是个巴黎女生,身上总有些漫不经心,在她身上你可以窥见巴黎。我们聊起这个事情,我说,要迎来四分之一人生,可我什么都没有建立起来,没有稳定的事业,没有稳定的感情,没有稳定的外界或者自我。她很惊讶,说亲爱的,我最好朋友的妈妈,五十岁失去了她的工作,可这有什么。我们才走到路半途,别去望终点。那天我们在小酒馆里喝完了整瓶长相思,她倚在路边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雾气缭绕,蝉鸣震响。
我第一次见Marie,正搬完八个箱子,要和她客气地握手,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后来见她的朋友们,没有一次握手的,拥抱、贴面吻,或是碰杯,动静总是很大。
我们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保持了现代都市室友的礼貌和友好,直到我在一个周末的夜晚蹦迪归来,睡在了电梯门口。就像街头的人互通了暗号,就像榫合上了卯,就像火车驶入隧道,我们在那一刹那成为了朋友。
她有一群不靠谱的朋友,我有一群不靠谱的朋友,我们住的公寓在28楼,从外面望过去不过是一个窗口。一栋楼有多少这样的窗口,一座城市有多少这样的静默剧场。我们在一起编剧情:一楼门卫室总是打盹的保安在休息的时候会很凶狠地踢足球,小区草坪上每天来遛狗的姑娘今年本命年,昨天餐厅里一个人坐着吃完一整个披萨的大叔家里有一个等着浇水的盆栽。
城市灯光亮起时,飘飘渺渺落落。剧场不落幕,演出必将继续。
那是我毕业后的第一年,从校园象牙塔到成人游戏场,像是从湖里被卷到海中的一叶舟。我的应对机制是去他的罢。
上海的夜开始得早,结束得晚,在这样的夜里和朋友们闲聊笑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趟过的路像是留下了记号,于是在这个城市也有了不一般的叙事。认识风流,是小酒馆里碰杯“砰”的清脆一声,认识寥落,是凌晨三点坐在路边的烧烤摊上袅袅升起的烟,认识悸动,是坐在小电驴后座冷风像有重量一般扑在脸上,认识空荡,是朋友到家里下厨聚餐,而后去街角买烟的买烟,买花的买花。
拖鞋踢踢踏踏地踏在路上。
柴火琐事、荒唐情爱,就在这些时刻穿行而过。这间静默的剧场收容了我们不重要的故事,就像这个城市其他所有角落发生的不重要故事。
如果说从小我们驶在这航道里,力争上游成为本能,如今天高地远,海阔天空,哪个方向不是前路,人生海海,哪条前路不通向谜底呢。
Marie在一年后回了巴黎。
在这游戏场中,规则终于渐渐浮现了出来。
朋友们开始长大成人。
我们不再漫无目的地去做事了。不去投身可能会无疾而终的感情,故事都逐渐消解,成为了一个一个数字和指标。没人再去走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了,最好每三步都有导航,而且纳入所有值得打卡的景点。
似乎每天眼前都有如此诸多重要的事,风声雨声、春天秋天,都褪成了不重要的背景,消磨殆尽。
如烈火烹油的日子,在这样不动声色的年月中沉没下去。一日我下班回家的路上,夜色寂寂,身边人影汲汲而行,我抬头不经意看见月亮,突然意识到我很久不见月亮。
像是过了很久,像是忽然之间,月亮和我遥遥对望。
后来我玩塞尔达,日夜沉湎于看着林克大魔王在旷野间晃来晃去。他要去救公主的,关也要去闯。可是海拉鲁大陆的风声弥漫,天际潋滟。只想步入风声和草木间,坐在荒崖边,看看落日和雾气。这样的景色可不能成为虚焦的背景吧,心里是这样说的。
林克大魔王晃了晃他背上的刀。
独自一人去京都旅行的时候,我去了伏见稻荷大社。伏见稻荷大社在稻荷山上,游人如织,如果顺着人群漂流,迎面应该是铺陈好的所有景色。可我偏偏鬼迷心窍,不愿走这千人万人踩出的道路,在下山的路上,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结果越往前走,人迹越少,甚至渐渐连标示牌都很稀疏了。似乎已走了很远的路,前面来了一对异国情侣,告诉我,再往前走确实没什么人,似乎通往偏僻的山脚,是真正离开大路的方向。我听了这话,梗着脖子又往前走了几分钟,脑子里却开始疯狂地涌入画面,全是当地报纸报道外国游客深山失踪,搜救队拿着喇叭喊我的名字。我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究按捺不住心慌,回头走回了游人道。
如果我的四分之一人生要拍电影,这就应该是第一个镜头。如果我的四分之一人生有注解,这就是我的判词。
在一年的末尾,我来到冬天的山里,这里人声消寂,草木称雄。可能是临近春节的缘故,山居游客罕至,我订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却意外拥有了整栋房子。隔着落地窗望出去,山和土地像是橱窗里的展品。
这次随身带的书是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书中写道:“旅行途中种种意外事件常会带来此类意义多样的景象。 由于我在美国的最先几个礼拜是在波多黎各度过,以后我便在西班牙发现了美国。就像几年以后,我所参观的第一座英国大学校园是在西孟加拉邦的达卡市,校园里面全是新哥特式建筑,因此我到今天为止仍把牛津大学看做是印度,只不过这个印度成功地制伏了泥泞、发霉以及四处蔓生的植物罢了。”
我在荒谈和漫步中走过了进入成人世界的甬道,自此看一切都带有那时的玫瑰目光。这路实在是漫长,一开始人群簇拥,熙熙攘攘,渐渐同行的人便步上自己的那条轨道。漫看是满天星,然而早已散作参与商。只剩一人踽踽前行,举目望去,人迹少至,连标示牌都很稀疏。我还能在这没有路标的岔路上停留多久呢。
城市的声音太具侵入性,所以格外向往山居生活。嚷嚷了一年要住到山里,真正来了,山和我遥遥相望,是玻璃窗里的置景。我想起小时候顽劣,下课了不好好坐在屋子里看书温课,总要召集三五同伙,去附件的小山丘上闹坡。不管不顾地,常常不留意滚到地里,粗粝的土扑了满脸,拍拍土起来,发现身上沾了花。现在土也没有,花也没有。
我和月亮遥遥相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