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零食
逛超市是令人愉快的事,本科时,每次逛超市都暗自许愿,什么时候才可以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完全不需要考虑价钱呢?后来,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在超市里想吃什么买什么,当年那种谗那种看到什么都觉得好吃的欲望,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看到什么都兴味索然。现在,对好看的衣服饰品的欲望更为强烈。 小时候物质匮乏,没有像样的零嘴,孩子们发明了无数奇奇怪怪的食物,吃的津津有味。第一款浮现在脑海的零食相当匪夷所思,油炒辣椒加白糖,不用的课本撕下一张纸从家里的辣椒罐里挖一勺辣椒,撒一点白糖,包在纸包里带到学校,小伙伴们课间围在一处一人伸一根手指,蘸着嘬味儿,一边叽叽喳喳聊天,一小包,能吃几个课间。 刚从井里打上来的井拔凉水,凉津津的,一口下去,清冽甘甜,幸福满溢。有时不满足于喝井水,一毛钱买一包糖精,一碗水,倒几滴醋,洒几颗糖精,用搪瓷勺搅拌均匀,喝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醋味和糖精浓烈廉价的甜,却是夏日最好的自制汽水。 腌辣椒,家家户户都种菜,辣椒西红柿茄子豆角是标配。从菜园里偷偷摘一两个新鲜青椒,通常忘记清水冲洗,直接用手掰开取出白色辣椒籽,撒上盐,用课本纸包起来,要包的很严实,藏在爸妈找不到的角落,等一两个小时后取出,纸包已经湿透,腌辣椒浓烈的气味溢出,带着新鲜菜蔬才有的青草气,放在鼻尖嗅着,藏在角落打开,偷偷食之,十分满足。有时爸妈下地干活,哥哥也不在家,我就一个人光明正大做这些事,心中溢满不可言说的快乐。 家在山区,早年最主要的粮食作物是红薯,九十年代末至两千年初才改为大规模种植小麦和玉米,一年两熟,芝麻、豇豆、绿豆、黄豆、花生之类副粮,也会拣一分二分的小地块来种,自家吃。花生最受小孩喜欢,我和哥哥最爱的是将晒干的花生剥壳,取出花生米,攒够几十粒,寻一本废弃而厚厚的旧书,将花生夹在书中,倒一把南德——小时候炒菜油盐酱醋味精外唯一的调料,合上书,用砖头或石块一直砸,砸到花生成碎,与南德的咸辣融合,找一张干净的纸包起来慢慢吃,末了,还要把手掌舔干净,意犹未尽。 芝麻盐儿是奢侈品,因为家中不是每年都种芝麻,芝麻产量也低,芝麻磨的小磨香油,一瓶吃一年,腌黄瓜或者吃蒜水面条时滴上一滴,锦上添花,让平平无奇的饭菜即刻香味逼人。芝麻盐儿,爸爸心情好时才会做。烧上油锅,倒少许油,将晒干扬净的芝麻倒入,小火慢焙,直至香味完全逼出,倒在案板上,撒上盐粒,用擀面杖碾碎,盛在橘子罐头的空瓶里,橘子早已被吃掉,瓶子不舍得扔,作为厨房必备的容器。盛在橘子罐头里的芝麻盐儿,吃红薯面条时撒一勺,香极了。馋的没东西吃时,也会偷偷倒一把在掌心舔着吃,很过瘾。 种红薯的年代,红薯成熟要从地里挖出来,俗谓出红薯。埋在地里的食物,再仔细的农人也会偶有遗漏,因此,秋收时节,总有老人下地溜红薯、花生,就是在别人收过的地里捡漏。后来种小麦、玉米,麦子装在架子车上往家拉,免不了收拾不干净,也有老人下地捡麦穗,有时候一个夏天,也能攒几十斤,等换西瓜、换桃子、换苹果的车来,回家舀一大瓢麦子出来,换几斤瓜来吃。 七八岁时,性别意识尚不分明,我还跟着哥哥玩,和他的小伙伴们下地溜红薯。有一回天很冷,我和大哥二哥还有莉莉的哥哥一起下地,灰蒙蒙的天底下是灰色的原野,庄家已经收割,草野枯黄,衰败萧瑟。说是溜红薯,也是小孩们无所事事的一种游戏吧。那天运气真好,挖到了人家地里遗漏的好大一窝红薯,足足三块,还有玉米地里寻来的一截老玉米,我们都很兴奋,就地挖坑,柴火是现成的,这个季节最不缺柴,红薯藤、玉米杆子、枯草都行,哥哥他们负责挖坑,我找柴,挖好坑先将红薯埋进去,大而粗的柴禾架在上面,底下塞一把柔软的干草,莉莉的哥哥有一盒火柴,风很大,火柴刚划着就被风吹灭了,我们围成一圈挡风,好容易点起火,几个人忙乱着添柴。 红薯烤糊了,几个人还是很激动,用柴火棍儿从火堆里扒拉出红薯,脏兮兮的手掰开,一人一块。时隔多年,那天的事还异常清晰。后来许多年,我都不再和哥哥一起玩,八岁过年时我又跟在哥哥屁股后头玩,他们开始嫌弃我是女孩子,不愿带着我,我害怕放鞭炮,而那是他们最喜欢的游戏。我和哥哥再次一起烤肉一起下河捞虾,是今年初夏,因为疫情他得以在家办公,有较多闲暇,二哥二嫂带着小孩回老家小住,竟是久违的兄妹家人相处时光,只是他已成家,我们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疯玩。 中小学离家很远,上学路上有一段土路临渠,一边是庄稼地,有户人家种了绿豆,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刚刚结荚长豆的新鲜嫩绿豆很好吃,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和甜味儿,我每天路过都偷偷摘一把,真好吃呀!绿豆成熟期长,开着花结着果,嫩绿豆能上吃一个月。有段时间超级神奇,我每次走完那段土路来到马路,总能碰到从另一个岔路口走到马路的旭旭同学,她很白很瘦,手指细长,带着有钱人家女孩子的矜持与清洁美丽,我们当时很要好,又总是碰面,我拿着一把嫩绿豆荚,看到她或者她看到我,互相叫着名字去上学。后来小学毕业,我再也没见过她,关于她的记忆,也和那年秋天的嫩绿豆荚紧紧缠绕。 那条土路不知哪一年长了一棵野酸枣树,第一年很小,果也少,那一片刚好是荒地,无人修剪,野酸枣树长得很快,第二年就结了一树,迎着秋日每天红一些,我上学路过就摘一把,从刚刚泛白就开始摘,直到上面的枣子红透风干。一开始很多,轻松摘一大把,后来像捉迷藏,寻寻觅觅才能找到几个,很珍惜。直到现在我都喜欢野小酸枣,可惜,读高中后离家远,很少再吃。最后一回吃到是高一那年秋天,有一次放假后返校,后桌的男孩神神秘秘拿出一把红枣递给我,说是上山摘的,我看了很欢喜,小心翼翼接过,不舍得吃似的,慢慢地一颗一颗吃了很久。那个男孩很快转到理科班,我没记住他的名字,后来也没见过他,我只记得他给我的一把小酸枣,每一颗都红而圆润,带着秋天山野的气息,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好多好多回,梦到我上山摘小酸枣,一树一树的小酸枣,红红的挂在枝头映着斜阳,醒来是梦,怅惘低徊。 立秋过后,只要天下雨,田野里水牛(学名不知何谓,一种黑色会飞体积与刚从泥土里爬出的蝉差不多)四处出没,沿着沟渠放牛,无所事事,一下午能逮几十只。用盐水泡一晚,洗净重油重盐炒食,味道很好。 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是灵芷嬢嬢家所开,灵芷嬢身体不好不大下地,皮肤白白嫩嫩,不像一般农人晒的黝黑粗糙。手头偶尔有一毛钱,最欢喜的自然是冰水,灵芷嬢嬢用手拉开冰柜,小孩们趴在上面仔细挑拣,寻找冻的最瓷实的一只,找到了便伸手把皱巴巴的一毛钱交给灵芷嬢嬢,炎炎夏日拿在手里用牙咬一个小口,太冰了,两只手换着倒腾,一边吸溜吸溜吮吸化掉的一点点水,没钱的小伙伴们关系好的换着吸,疏远的只能站在一边带着艳羡的目光看,暗暗发誓一定要攒够一毛钱。 我的邻居筱筱家收破烂儿,有很多旧书和废铜烂铁,我们都谗,她常常趁家人不注意偷一两块铁揣在怀里,有时也藏在我家门后,等一起上学时顺路取走,拿到收购站卖掉,卖个两毛三毛的,买瓜子买山楂片买八仙过海买不常吃的小饼干小糖果。男孩子们获得钱的渠道更多,他们会逮蝎子,一只蝎子五分钱,爬到山上去,一天能捉十来只,装在玻璃瓶里,卖给收蝎子的人。我既不会逮蝎子,家里也无废铜烂铁可卖,只好寄希望于给家里大扫除时在沙发或床底下捡到一角钱,我还真的捡到过几次。给爸爸妈妈洗衣服,爸爸的口袋里常常有钱,我却从不敢私自吞下一毛两毛,尽管爸爸并不记得数目,尽管有时洗衣服家里并没有人,我也老老实实把钱一分不少取出,等爸爸回来交给他。 毛尖在《过暑假》里写她和弟弟为了看电影吃冰棍儿如何攒钱,卖废报纸废牙膏管子而外,也到小菜市场给人剥毛豆,有一次和弟弟联合把家中的大铜锁偷偷卖掉,五元钱,居然没被家人发现。匮乏的年代,为了吃,每一个小孩可能都有过冒险,有过小小的偷窃。我的导师,一位谦谦儒雅的君子,也在聊天中讲起,小时候没得吃,嘴馋,将妈妈珍藏的阿胶枣吃个精光,把炖猪蹄的内瓤挖空伪造现场,被逮到后狠狠挨揍。 漫长的冬天来临,那时大奶奶尚健朗,家中人围坐一处烤火取暖,拿一把玉米粒或者花生,火钳夹起一颗颗放在火盆边沿,要随时用树棍儿拨来拨去,玉米会“啪”的一声爆起,成为玉米花儿。偶尔烧到好柴,余火成炭,一两小时不灭,埋进去一两只红薯,表层的余灰黯淡,小棍儿拨一拨,露出内里赤红的炽热。大奶奶性格温和,喜欢讲故事,手上总不闲着,纳鞋底儿、搓棉线、剪袼褙,我偎在她身边打下手吃零嘴儿,冬天在记忆里温暖绵长。 大奶奶过世很久了,依偎在她身边吃爆玉米花却仿佛是昨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