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美学及其不满
一
“美学的名声很糟糕!”法国思想家朗西埃在其著作《美学中的不满》(Malaise dans l’esthétique)中开篇就写下这句话,并指出美学已经沦为一种诡辩的话语,“正是凭借它,哲学或某种哲学会为一己私而歪曲艺术品以及趣味判断的含义”。
美学出了什么问题,为何招致如此指责?这构成朗西埃在《美学中的不满》需要回答的问题。本书出版于2004年(中译2019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收录于《当代激进思想家译丛》),辑录了作者自1995年至2001年的五篇文章。这些文章处理了美学领域存在的诸多问题,如美学与政治、批判艺术、美学与伦理等,同时也评论了巴迪欧、利奥塔等思想家为解决美学中的不满所提出的方案(即巴迪欧的“非美学”和利奥塔的“崇高美学”)。
作者认为,对美学的所有不满,集中表现为美学话语快要让艺术或我们的美学经验窒息,它阻隔了我们与作品的纯粹相遇。在面对艺术品时,我们要依靠种种美学话语去理解它,作品或我们的评价“屈从于为了其他目的而设计的思考机器,这些目的包括:哲学的绝对、诗歌的宗教或社会解放的梦想”。美学话语主导着艺术的鉴赏,艺术本身的自由被限制,沦为一种表达共同体功能的手段或技巧。
二
在书中,朗西埃分析了两种影响艺术实践的美学话语,一种是关系美学,另一种则是崇高美学。关系美学拒绝承认艺术是自主的,也不认为艺术的梦想就是去改变生活,相反艺术只是再现了一种社会位置关系。艺术品与尘世的身份的高低贵贱联系起来,这在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的分析中更易于理解。他在《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中,将对艺术的鉴赏与社会位置对应起来,例如工人阶级不会经常去看戏剧、参观艺术展、听音乐会,他们更愿意去看那些华美艳丽、生动活泼的电视、马戏、杂耍,寻找更为直接、即时的满足。这样一种美学话语将艺术还原为社会功能的表达,从而满足一种实用的、功能主义的美学诉求,“在纯艺术的幻象以及先锋派的宣言背后,存在着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种种限制,它们决定着艺术实践的条件”。
与之相对,崇高美学则强化艺术与现实社会的分离,从而塑造一种“先锋”的姿态。表面上看起来,崇高美学强调了艺术的独立性、特殊性,我们似乎可以借着对崇高的体验去感受艺术,从而弱化美学话语对艺术的遮蔽。这也正是利奥塔给出的出路,让艺术成为见证崇高的手段,去展现无法展现之物。巴迪欧的“非美学”策略与之类似,他所做的工作是将艺术与美学话语分离,强调艺术本身的特殊性,从而让艺术本身独立。并非思想、话语、理念、真理凌驾于艺术之上,而是让艺术本身就是生产真理的程序。
无论是利奥塔的崇高美学或巴迪欧的“非美学”,朗西埃对此皆有所保留。在他看来,它们并未跳出既有的美学话语框架,艺术也无法摆脱美学的遮蔽,而只会陷入一种矛盾之中:越是强调特殊性,就越是会依赖一种绝对性,特殊性会被等同于一种完全不同的经历,等同于事件;越是强调见证崇高,越是会丧失自主性,在一个不可表现的绝对他者面前,艺术只能是被动的。朗西埃认为,这种模式就像是“圣保罗在突然遭遇到上帝时的紧张,或者如上帝在云端对摩西说话”。在这种模式中,艺术并不是自身,而是从美学走向了伦理,服从于一种摩西式的法则。
朗西埃并不满意这样一种“伦理转向”,他认为这是在以“伦理学的名义所实现的唯一法则之下”,完成的“对美学和政治的共同镇压”。“法则的彻底性,没有为我们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等于是将我们限定在事物秩序的界限之中”,我们在秩序的界限内思考存在方式,并以共识的名义实现共同体的维护。艺术并没有成功跳出关系主义的框架,因为共同体就是对社会关系或共同世界的恢复。
可以说,两种美学话语,前者将艺术品庸俗化为世俗生活的图像或日常用品;后者则将艺术带入伦理秩序中,企图将艺术形式转变为一种新生活的形式。正是这两种方式,招致了对美学的不满,“人们指责美学是艺术变得‘随便什么’都行的罪魁祸首,还指责美学已经迷失在哲学的绝对和社会革命的虚假承诺中”。
三
那如何应对这些不满?朗西埃希望借由对美学概念的重新界定,从而更好地理解其运作逻辑。美学自鲍姆加登提出时就被定义为对感性的思考,是一种感性学(Aesthetic),强调人对意象世界的体验,构成人类一种精神文化生活。但朗西埃并不这么看,他将美学看作“艺术运作的体制和话语的母体,看作艺术精华的识别形式和对感性体验各种形式之间关系的再分配”。简言之,美学不是感性学,不是一种理念,而是一项感性的分配(partage du sensible)行动,正是对感性的分配决定了我们思考、行动和感知的方式,同时承载着一种政治使命。
朗西埃区分了三种不同的艺术体制,即形象的伦理体制、艺术的再现体制和艺术的审美体制,从而建立起了艺术体制的谱系学。对美学的不满落在了特定的艺术体制中,而通过对艺术体制变迁的研究,为讨论艺术与政治提供了一个更开放的空间。
首先出现的是各种形象的伦理体制,这是一种让艺术难以区分的体制,因为所有的形象都服务于一种伦理要求。伦理体制是柏拉图理想国的延伸,艺术的创作和生产为的是践行一种伦理计划——教化民众,最终是为了城邦的秩序和谐;艺术的再现体制要求艺术从文类、题材、语言等多方面与被再现对象的社会等级位置相符合,它必须要与客观实在保持一种得体与恰当的关系。
伦理体制和再现体制是对美学不满的来源,在这两种体制中,艺术屈从的一种治安的逻辑,而非政治的逻辑。治安(police)与政治(politics)的区分是朗西埃一对重要的概念。治安是一种命名的权力,它决定可见与可说的界限,用来认定某个特定的行动可见,而另外一个行动不可见,某一言说可被当成论述来理解,而另一言说则被当成噪音。这意味着要形成艺术,就需要各种各样的界限去框定,这是一个复杂的区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是将观念施加于材料,而非直接思考材料本身的纯粹差异性。利奥塔的崇高美学有一点非常值得一提,崇高美学就是在试图接近材料本身,“接近在场而无须求助于表达手段”。
艺术的审美体制正是要打破治安的框架,去触及政治。政治就是对治安逻辑的侵扰破坏,在审美体制中,艺术不断在边界穿越,任何元素都可以出现在一个随机的象征空间之中。艺术是混乱、是无序、是颠覆,艺术与日常的区分模糊不清,作者、主题、工具、形式、材料、装置、解释等等都被拉平,“在同一个艺术观念和艺术实践之下汇聚在一起,并将之作为一种占领场所的方式,在那里,身体、图像、空间、时间之间的关系都被重新分配了”,它“悬搁了所有的倾向,所有的等级制”,在其中实现着僭越,不断制造新的感知模式。朗西埃认为,只有“与今天的伦理架构决裂,并让政治和艺术的创造回到它们的差异那里,拒绝保持它们纯粹性的幻想,将其回溯到它们仍然不明朗、不稳定,富有争议的状态上”,只有这样艺术才能承载政治。
在审美体制中,艺术不再从属于某种特定感知方式,而是作为一种感知形式重新去分配可感物。它将纳入更多异质性元素,让不兼容的世界相遇,构成一个歧异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不可见的变为可见,无声的发出声音,艺术不再是臣服于某种理念,而是一种带有解放潜能的行动,实现真正的自由、平等。只有这样,艺术才能摆脱美学的限制,致力于生产对世界的新感受,从而为“未来的节日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