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次溪:记齐白石谈曹雪芹和《红楼梦》
“《红楼梦》真是一部了不起的大手笔,书里头那么多人,每个人的品性,各不相同,而且描写得这样细腻深刻,愈看愈有味儿,怪不得有很多人着了迷。说句实话,我也迷过一阵子。”
【希於按】拙作《掌故家张次溪晚年侧影》(原载《掌故》第三集、第四集,中华书局2018年1月、2018年10月出版)曾披露张次溪《记齐白石谈曹雪芹和〈红楼梦〉》一文的大致内容。当时所据,为收入《散论红楼梦》(吴世昌等著,建文书局1963年10月版)一书者,我并推测此文可能是由中国新闻社约稿,曾在香港《文艺世纪》杂志发表过。文章刊出后,复检“香港中文期刊论文索引”,证实此文确实原刊于《文艺世纪》1963年6月号,友人谢其章先生旋又提供该期杂志的图片。本文所谈及的内容为后人撮要介绍得颇多,但原始出处却无人问津,至为遗憾,因据《文艺世纪》原刊本录出文字,以备参考。原刊本有个别漏字漏句,参以《散论红楼梦》本用〔 〕号补入;原刊本的个别错字,用[ ]号勘正。


编者按:
东莞张次溪先生是齐白石生前至友。今年是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又逢齐白石诞生一百周年,他检得所藏白石五子良巳所作的《红楼梦断图》,并忆及白石先生生前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一些看法,写了这篇纪念曹雪芹兼怀白石老人的文章。
齐白石先生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一些看法,如贾曹合一说、大观园即随园、曹雪芹的继妻是谁等问题,仅是他三十多年前的一些〔个人〕见解,与目前研究所得的结果及实际情况不尽相合,这是需要在这里说明的。
艺术大师齐白石老先生,在他生前,尝和我谈论过曹雪芹家世和《红楼梦》作品,他老人家认为“曹贾合一”的说法是可以相信的。他的见解,完全是继承过去清末人的旧说,却不是受了五四以后“新红学”的影响。
那还是在民国二十年辛未(公元一九三一)的夏天,齐白石在北京我家张园,住了些日子。我家张园,原是前明崇祯间袁元素(崇焕)督师的故居,在左安门内新西里三号。这地方虽稍荒僻,风景却很幽秀,虽在城市,大有山林的意趣。附近有法塔寺、万柳堂、夕照寺、卧佛寺等名胜。齐白石住在张园时候,附近的名胜,他同先君和我都曾去游览过。有一天傍晚,我们游了卧佛寺回来,坐在院子里纳凉,我谈起早先听沈太侔先生说过:相传《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在家道中落之后,一度曾在卧佛寺里住过。所以到了秋天,齐白石同我专诚去该寺寻访曹雪芹遗迹,遍问庙里庙外一带的老住户,都瞠目无所知,得不到任何一点可靠的资料,只得废然而返。我当时作了五首《吊曹雪芹故居》的诗。其一云:
都护坟园草半漫,(注:居傍前明袁崇焕督师墓堂)
红楼梦断寺门寒。(注:雪芹一度寄居崇文门外卧佛寺)
千秋绝艳冰霜笔,
留与人间带泪看。
其二云:
废刹只馀殿角鸱,
百年剥落叩残碑。
金身冷卧词人渺,
倦鸟归栖耐冻枝。
其三云:
半生未展入时眉,
隔世今偿歧路悲。
地下吟魂应一笑,
有人为赋阐幽诗。
其四云:
少耽诗酒花中醉,
晚寄荒村一饭难。
隽语百年消歇尽,
才名一日九州刊。
其五云:
荒园颓壁市南街,
废址难寻玉篆牌。
往事一场金粉梦,
黄泉忆否断瑶钗。
我的诗,并不好,承他老人家的谬赞,根据我的诗句“红楼梦断寺门寒”,画了一幅《红楼梦断图》送给我。他在图上题诗云:“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诗前系以小引云:“辛未秋,与次溪仁弟同访曹雪芹故居于京师广渠门内卧佛寺,次溪有句云:都护坟园草半漫,红楼梦断寺门寒。余取其意,为绘《红楼梦断图》,并题一绝。齐璜白石。”可惜他送给我的这幅图,我不慎丢失了。民国三十七年戊子(公元一九四八),汪慎生(溶)画师给我补画了一幅,近年陈封可、俞剑华二位画师和白石五公子良巳,又各给我画了一幅。良巳画的图上,除补录白石老人的原题外,又加了一段小跋云:“辛未秋日,次溪六兄同先子谒曹雪芹故居,先子为绘《红楼梦断图》,次兄失于南中,兹命补作,勉应呈教。白石五子良巳谨〔识〕。”这虽是师友们对我的雅爱,但为纪念曹雪芹起见,也可算得一桩佳话。
此后,我们有时谈起曹雪芹的家世和《红楼梦》来了。我那时对于《红楼梦》的看法,也有点疑心曹雪芹是在写他的自传,但还觉得内中很多可疑的地方。他老人家却毫无怀疑地肯定下来,举出了许多他认为可靠的传说,和他自己的见解。
首先,大观园的地址问题。齐白石认为:大观园应该是在南京,袁子才说随园就是大观园的遗址,是可以相信的。因为曹家在南京,做了数十年的“织造”,有一所规模相当宏丽的园子,当然不成什么问题,雍正五年(公元一七二七)曹雪芹的父亲曹頫革了职,第二年又被抄了家,所有家产,都由皇帝赏给了继任“织造”隋赫德,曹頫在南京的园子,隋赫德改名为隋园,袁子才买到手后,又改称随园,这是很清楚的沿革。曹家被抄没后迁回北京,在那个“官官相护”的时代,未必就贫无立锥,说不定在北京另有一个园子,〔但可断言,北京的园子,〕决不能比南京的园子宏丽。抄家时,曹雪芹年纪虽还很小,但总能听到老人们回忆在南京时的生活状况,所以在写《红楼梦》时,就把南京的园子作为大观园的蓝本了。
曹雪芹中年后,贫居西郊,久为人所公认。在我家所藏《鹪鹩庵杂诗》中,有一首《赠曹雪芹》的诗中可见其梗概。诗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诗内说“举家食粥酒常赊”,雪芹那时处境的艰窘,可以想见。诗内还有“满径蓬蒿”和“衡门僻巷”等语,也可知雪芹居处的卑陋。但他住在西郊的甚么地方呢?有人说是香山“健锐营”,有人说是蓝靛厂“火器营”,至今还没有考证出一个确实地址。齐白石当年读了敦诚的诗,因见诗中的“衡门僻巷”,认为雪芹那时是住在城内。我问他:“诗末的日望西山,应作何解?”他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北京城内,在空旷地方,何尝不能看见西山。”他的话,似乎很有理由,但敦诚这首诗,作于乾隆二十六年辛巳(公元一七六一),在雪芹死前的两年;雪芹死于西郊是无疑的,敦诚作此诗时,雪芹不可能还住在城内了。
曹雪芹晩年的生活,是很凄惨的,这是相当可靠的事实。据齐白石所知道的:落到这个地步,并不是完全出于抄家的结果。他说:“曹頫生有三个儿子,雪芹行二,有一兄一弟,长兄早亡,留下一个侄子,这就是《红楼梦》里贾政这一支。抄家固然是大伤元气,后来又经过另一场变故,多少再受了点影响,但还不致于一败涂地。只因曹雪芹生长膏腴,不懂得节俭过日子,生性又极高傲,不事生产,经不起坐吃山空,最后就一贫如洗,穷困而死。但是曹家的长房和三房,仍能维持小康局面,只有雪芹这一房,算是家败人亡的了。”他还说:“曹雪芹的兄弟,也并不像贾环这样的蠭目豺声(前人评语),下流无耻。看了《红楼梦》里贾兰和贾环的描写,大概曹雪芹对于长房是友于无间的,而对于三房却不免有点芥蒂了。”他这段话,说是前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公元一九〇三)他在西安和樊樊山等闲聊时,听到樊樊山那里一位旗籍幕友所说的。
有人考证:曹雪芹的原配亡故,继娶的是一位姓李的寡居表妹。曹雪芹的祖母姓李,这位表妹,也许是他祖母的娘家侄孙女,和史湘云跟贾母的关系是相同的。这个传说,原是根据《续阅微草堂笔记》所载的而来。齐白石当年也曾谈起这件事,他说:“这位姓李的寡居表妹,嫁给曹雪芹后,没有多久,雪芹死了,她又居了孀,伶仃孤苦,在人家帮佣为生。”齐白石又说:“曹雪芹早年,家里确有像袭人这样的丫头,后来配给一个唱戏的,雪芹落魄后,她曾不断的赒济过。有人因为这丫头能够念旧,造出了蒋玉函[菡]完璧归赵,花袭人破镜重圆的一段佳话。”他说,这也是他在西安时听到旗籍朋友说的。
齐白石出身于贫家,少时寒苦,在他外祖父的蒙馆里,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辍学了。他自己发奋用功,砍柴牧牛的时候,不忘读书写字,做木匠后,一有闲暇,仍是手不释卷。他后来绘画刻印的艺术,在国内外享了大名,诗文也能自成家数,不同凡响,都是他一辈子勤学苦练,自己用功的结果。我国的古典小说,他老人家看过的真不算少,有几种著名的杰作,他还不止看过一遍。以《红楼梦》而论,据他说,他看了已不下十几遍。他对我说过:“《红楼梦》真是一部了不起的大手笔,书里头那么多人,每个人的品性,各不相同,而且描写得这样细腻深刻,愈看愈有味儿,怪不得有很多人着了迷。说句实话,我也迷过一阵子。”他又说:“我第一次看到这部书,已在三十岁左右了,那时我穷得很,哪有馀钱买闲书,是向我的朋友王仲言(训)那里借来看的。到三十五岁那年,我到湘潭县城里,给人家画像,在一个旧货店里,买到一部半新不太旧的石印本。那时上海的洋版书,出版得很多,同时我还买了一部旧的《三国演义》,也是石印的。这两部书,前面都有插图,名目叫作绣像小说,我都照样地画了一遍,民国六年丁巳(公元一九一七)家乡兵乱时失去了。”我问他:“曹雪芹作了八十回,书未完〔成〕就死了,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你看写得怎么样?”他说:“后四十回续的倒〔也〕并不坏,只是比前八十回略嫌松懈点。”我还和他谈论《红楼梦》的几个本子,请他评判优劣,他说:“看小说,只要懂得里头的意思,何必专在版本方面去钻牛犄角。讲究版本,和看字画开口便说宋元,一样是装门面的话,未必真正是行家。”他这话,未尝没有理由,但他对《红楼梦》,总仍沿袭了清代人“曹贾合一”的传统说法,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偏见。
(原载香港《文艺世纪》1963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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