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母亲,你不痛吗?
前两年外婆过六十大寿,母亲说回去给她摆两桌酒席。她说人老了不能让阎王爷知道生日,活一年少一年,不然会有大灾。早年她来j市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住在小区门岗的一间极小的屋子里,她趴在草席上,我用五角硬币给她刮痧。 她其实很过不惯这样的生活,在村子里八点一过就睡,连路灯都没有,五点晨起,生火做饭。做门岗的那两年她十二点被人叫醒,中午也不能休息,熬得她实在难受。但是没有办法,我那时九岁,她来做门岗,一是赚点钱,二是要照顾我。坦诚地说,她做饭并不好吃。早上卖菜的在小区门口卖完菜,她把菜商丢的菜捡一些回来,中午下白面条,把菜拌一拌。 外婆待我很好。在我和她生活的那几年里,我非常依赖她,这种依赖是我在她之后没有给过任何人的。母亲其实对她有很多怨言,重男轻女,性情懒惰,不关心儿女,她躺在床上跟我抱怨外婆的时候,我才真正看到她作为一个女儿的影子,只是那时我并不理解。 我知道母亲生妹妹的时候是想要一个男孩,甚至于生下来发现是女孩之后他们联系了人,想把妹妹送走。那应该是一个富裕的家庭,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过来,一沓蓝色的墨水,字体工整,开头写着,“感谢您…我仿佛已经看到可爱的孩子朝我奔来……”。我十二岁的时候无意间在抽屉深处发现这封信,那时妹妹已近三岁,这信写得如此深切,我看了觉得对方是很有礼貌的人,父母最后反悔,也难免使对方伤心。 就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很难想象外婆在她65岁,我母亲45岁这年,要求母亲再生一个男孩。 七月她给母亲发很长的语音,说她做梦,梦到祖上说她做了孽使我母亲生不出男孩。她说现在再生也不晚,xx的妈五十岁又生了一个,也好好的。母亲把手机递给我,坐在我旁边,逼我一句一句听。我那时几近崩溃,一边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发生,一边是母亲,狰狞地撕扯她的伤口,强迫我看她流血。 外婆铁了心要母亲再生,一整个星期接连打电话,母亲不接,她就发很长的信息。我母亲在这样压抑的气氛生出一些畸形的兴奋,外婆的消息一来她就复制转发给我,我觉得心口长满毒疮,这世上为何血亲要如此伤害对方,甚至扒开伤口就是为了惩罚儿女看自己痛苦。 看我颓丧,母亲胜利似的说,看到我受了什么苦没有?说我对你们不好,你们那些算什么? 我实在受不住,给外婆发信息,让她不要再逼母亲。我说早年母亲宫外孕住院两个月,身体不能再承受怀孕,退一万步说就算生下来,谁来养他?不是男孩怎么办?就算是男孩,我们现在自己连吃饭都成问题,再来一个孩子大家一起受苦吗? 外婆没有想到我知道这件事,她更没有想到我会责备她。七月混乱不堪,前面是压抑,后面是哭闹,她打电话来哭,一哭两个多小时。我满头乱麻,让她伤心我很难过,可是我也很伤心,母亲也很伤心,每个人,每个人都很难过,每个人都不能获得安慰。 我母亲获得了胜利。她的母亲不再逼迫她,她的女儿因为她触目惊心的伤口痛哭。她做总结似的对我说,我可以不生男孩,你必须担起男孩的责任。你不能离开家,我和你爸老了都要靠你养。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着,有点得意,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反驳她让我必须留在家的要求,是啊,我想,人该如此。 可是母亲,你不痛吗? 九月走之前翻家里的相册,又看到她和父亲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在公园里的照片。二十年五前的照片如此清透美丽,母亲黑发如瀑,在青蓝的树林里搭着父亲的肩膀。彼时她多么青春,多么生动。 我父亲笔直,高大,留着滑稽的发型。 母亲,父亲,那时你们何其年轻,何其幸福,为何要走到此地来,为何要撑起一片一片黑暗,走到更漆黑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