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树

印象深刻的相思树，树生长在厦门大学校园里，但这是一棵不愿意过校园平淡生活的树，把树枝全部伸出了围墙外面，围墙外正好是厦门大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而那棵树热闹地开了一树的淡黄色的花，所谓相思树的花，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圆球，淡黄色的绒毛状，远远看去，那一树的黄，点缀成活泼的风景线。

为什么要把这样活泼的树叫做相思树呢？

15岁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喜欢上李后主的词，每个夜晚都在灯下背诵，按理说那是应该完成作业的时间，我却沉迷在亡国的词调里不能自拔，可以预见我的学业成绩，除了语文名列前茅，其他都是李后主的命运。和我一样不务正业的还有一个女孩子，长得平凡，就像相思树的花一样，圆圆的小脸蛋，眼睛细小的眯缝眼，算得上活泼的长相，头发是长头发，不过发量稀少，又非要留出长度，真是勉强了一头的头发。她的头发最后长度抵达腰部，在脑袋正中央扎起一个马尾，细长的头发丝倔强地垂下来，没有带来任何的美感。

但是人交朋友，最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美感。何况她是一个讲话有着不着调的活泼女孩子，没有理由去讨厌。加上，她和我一样莫名地爱着古诗词。

我们的友谊维持了三年的光阴，有时候我晚上找老师补数学，她也留着等我。我和她从阴暗的教室走了出来，黑漆漆的夜空里悬挂着一枚硕大的月亮。她摘下她的近视眼镜说，这样看月亮真的很大啊，到底是不是因为我的近视眼，还是因为它本来就这样大？

我扭过头去看着她，已经是初秋的季节了，她说话感慨月亮的时候流淌了两条鼻涕，清亮的鼻涕，划出了两道绮丽的亮光。如果非要加上文学的想象，我觉得那是月光的反射，从她的鼻腔直流而下，汇合成了人类的诗歌。

她和我肩并肩走着，她的个头抵达我的肩膀，我们念着古诗歌，我多半是念着李后主的，她点头附和，这样看来也算得上一种少年友情的温馨画面。走着走着，她问我，你的脚多大？我说36码。问了一下脚，我不得不从古人的感慨里走了出来，反问她，你的脚多大？她回答我，40码。

两人分别迈着36码和40码的脚行走，我沉默了很久，发现一时间回不到李后主的春花秋月里去，只能感慨，你的脚也是很大啊。她反而说，你的脚倒是很小。

高中时候，我们分开了，在离得比较远的学校。我也顺理成章有了新的朋友，聊天的主题切割到了流行音乐。我和她也不再谈论古诗词。

从另外一个朋友处得知，她爱上了学校里有名的男生。男生之所以有名，成绩好，样貌佳，还是一个出色的文艺分子，唱歌主持样样拿手。

她的表白走的是偶像剧的剧情，拿着一封情书当众告白。周围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那个接受了她情书的男子羞红了脸，直接拒绝了她。

这样理应该是和我分享的情感故事，女性友谊的核心部分就是情感交流。她没有告诉我，我也假装不知道，似乎那属于我们交往之外的部分。

高中毕业后，我们也维持了联系，联系了两三年之后，我出国了，联系越发少，渐渐她消失在我的通讯录里。

在这样长的认识时间里，我在不同的学校交往了不同的朋友，大家热闹地度过了青春岁月，而她始终爱着那个男人，从少女的好感进阶到了仰慕，最后发展到了眷恋，最终让男生产生了抵触。热恋的爱燃烧了年轻的岁月，她没有交到其他的朋友，爱情得不到现实的回应，却在她想象里生根发芽，竟然长成了一棵大树。少女没有错，她的爱让她偏偏长成了一颗相思树，树上的花朵点点滴滴都是耀眼的爱恋，却让她的爱恋对象深感恐惧。

没有人问过相思树为什么要叫相思树。相思的相是相互的相，还是代表了一厢情愿。

少女可爱的是灵魂，灵魂会背诵诗歌，感慨月亮，但世界上每个人看的都是外表，她老成的外表，稀少的发量，老是垂挂的鼻涕，让她爱的少年看不见灵魂，他只是本能地抗拒着不符合他恋爱需求的外表。

爱情被拒绝了，她开始跟踪少年，她学着拨打少年的电话，从早到晚拨打，从个人的手机到家庭电话，她在少年的个人空间里留下热恋的告白，告白一路延伸到少年公开的社交媒体上。每一条留言里都沉浸着她的爱。

突然有一天，她消失了。一并消失的，还有爱而不得的绝望，等待爱情回复的固执。

剩下一个留着一腔爱恋的社交媒体账号，上面用她的真实姓名写满了虚假的幻想。在幻想里，她得到了少年的回应，他们用偶像剧的方式恋爱，交往，她为了不影响少年的前途，隐姓埋名，隐藏去她的一切关联。

她开始足不出户，深怕被少年的粉丝发现她的存在，她守着电话等待少年的呼唤，她一遍又一遍地在社交媒体上@少年的账号，像是发出一个又一个爱的信号弹。一个又一个的@，圆溜溜的，就像相思树上的花，圆溜溜地闪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话语越来越凌乱，字句里组合不出解读的意思。她成为一个失业在家的女性，只留下满脑子的浪漫幻想。

影视剧里，小说诗歌里都在歌颂的爱情就是这样一成不变，一生只爱一个人。但是人的一生分明很长，十年爱一个人，三年爱一个人，一年爱一个人都已经算是长久，做到一生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也要爱一个人，那只能变成疯狂。

等我想找她的时候，她留在世界上的，只有那个不再更新的账号。她的人生画上了句号，圆溜溜的句号，和相思树的花朵一样。

《草木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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