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翻译】「森山 新宿 荒木」森山大道 x 荒木经惟对谈
小序:
2005年1月,「森山. 新宿. 荒木」森山大道 x 荒木经惟双人展在东京开幕,这是两人以新宿为主题的作品展,也是2000年以后关于东京这座城市最为重要图像解构之一。
其中展出作品约300件,创作时间跨越了昭和与平成。
展览的同名写真是我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中间收录的一篇「森山大道与荒木经惟对谈」内容非常有趣,陆续花了三周在我的公众号「不哭本屋」上推送了这篇对谈的翻译文本,本文稿仅用于学习交流使用,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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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的会话
(2004年9月28日)
19时30分
新宿黄金街SAYA二楼
*
荒木:厉害了,看到没,都是Ballantine吧?
森山:不是Ballantine。是canadian club。
荒木:跑了大半夜了,就着摇滚乐喝一杯吧。这儿(店里)是不是变漂亮点了?
森山:一样的,一样的。荒木君,在黄金街有经常来玩的店吗?
荒木:没有喔。以前还有几家已经换了名字的店…现在也都不在了。
森山:这就只是这样了呢。
荒木:现在已经没有常常光顾的店了…不过这儿完全变了呀,看起来变得有趣了。
森山:年轻客人也多起来了。
荒木:这儿外面的街上一个好女人都没有,黄金街上有好女人吗?没有吗?真是要不得。(笑)
森山:偶尔还是有。偶尔。
荒木:不过,新宿尽是些丑女啊,好女人一个都没有。虽然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家伙,这样倒是正好吧…哈哈哈哈。
森山:确实,像走在别的街上一样,由衷赞叹「是不错的女人呢」的情况在新宿很少呢。嗯……
荒木:最近都是用「好温柔」这样的措辞啦。(笑)如果是从青山的店里走出来一定会遇到不错的女人,不过新宿的话,就没办法。
森山:类型不同嘛。
荒木:是不同哟。这是关于新宿的展,真糟糕哟。(笑)不可思议啊,如果要说喜欢哪条街上的女人之类,多半是新宿以外的街上吧。可意外的是,明明不是家乡,却又像是东京的乡下。不是地狱,反而令人安心,这就是新宿。不行了……(笑)因为刚刚通宵工作回来,不小心就流露真情了……哈哈哈哈。
森山:因为是巨大的新开发地区吧。人种混杂的,充满不同意味的新开发地区。
荒木:放大一点说就是联合国嘛。世界上不同的人种汇集着。
森山:池袋也是一部分,不过新宿还是最多的,东南亚、中国、韩国人,尤其歌舞伎町。整个东京都是这种混淆的状态,而更进一步的浓缩体就是新宿。
荒木:所以说,不管谁到了这儿都不会觉得不自在。群马县来的也好,东北也好,美国来的也好,大家(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森山:因为是新开发地区,所以不会拒绝外来者,谁都能接受吧。
荒木:也可以说是完美的隐身地。


荒木:大概是从60年代(20世纪)开始,就一直这么拍着,但并没有觉得是在「拍摄新宿」。不知不觉就拍了好多。街道、女人……无意识的在新宿越拍越多。70年代左右,有种类似阴霾的东西,常常在新宿浮现出来,那是充满魅力的,像是透过「新宿之眼」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所以「拍摄新宿」是很难的,是「在新宿拍摄」这样的感觉吧。森山君是这样的吗?
森山:我是从大阪出身的,最初就是穷途末路的(到了新宿),一直……总之。昭和20年前后,还是孩童时代来过东京拜访亲戚,去了银座、原宿、涉谷,新宿却没有去。到了二十岁左右上京,就一直在新宿、上北泽打转,真的是,穷途末路的。
荒木:哈哈哈哈。这也很强嘛。
森山:不是,真的。从那时候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子。当时细江君(细江英公)的事务所在四谷,所以来来回回都是在新宿。
荒木:那是移动场所决定的事嘛。
森山:所以咯,那时候也没好去的地方,就老在大久保的街上呆着。那里的人都看起来又累又饿,我自己也是又累又饿。不过,那个光景是不可能忘记的。晚上钻进被窝里,感觉自己像只蚕。再之后,70年代后半,有了工作室。总之,我的日常就是,围绕着新宿打转。就像荒木君所说的一样,并非是「拍摄新宿」吧。
荒木:「拍摄新宿」,不如说是拍摄自己的东西,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吧。这一点,森山君应该深有体会吧。


荒木:森山君,一定也有「借醉放火」的不羁岁月吧?哈哈哈哈哈。
森山:是经常和寺山君(寺山修司)见面,和中平君(中平卓马)在绿苑街喝酒之类的,大概就是那个时期吧。因为寺山君很喜欢新宿嘛,会一起去那里的gaybar喝酒。寺山君还偷摸过我的胸呢,是从后面啦。也没什么特别感觉嘛。
荒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笑)
森山:就是会做这种事的哟,那个人。
荒木:应该就是想摸森山君所以才摸的吧。
森山:瞎说什么呢。(笑)
荒木:因为我自己,喝醉了之后也会肆意的亲人嘛。不过说起寺山,我还给他当过一次摄影的老师呢,不过真是个很过分的学生。
森山:呵呵呵。
荒木:话说回来……举个例子,比如我,就是那种不管女人也好,对谁也好,总是抱持着对方身上至少总有一个闪光点的观念。不管再怎么讨厌的人,再烂的写真家,总有一点可取之处吧。但对于大家都全盘否定的,那就是森山君了。
森山:这说的也太直白了吧。呵呵呵。
荒木:啊,太不体谅人了。(笑)
森山:果然我这种地方是要不得的。
荒木:哈哈哈。
森山:怎么说呢,一旦手上拿起照相机,对于个体的人类就完全丧失兴趣了。


荒木:一般来说,都是先(对拍摄对象)产生感情吧。然后再背叛这种感情。像我拍摄『人妻EROS』的时候,嘴上说着「啊!完美!完美!」,实际上从头到脚都在拍着对方的裸体,这真是背叛本叛了。可是森山君连这种背叛都没有,因为从一开始就什么感情也没有嘛。
森山:的确谈不上什么背叛吧。我的话,对于个体的人,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所以拍摄街景的时候,广告牌也好,人也好,电线杆也好,对我来说都是同样的「物体」。更确切的说,我是对于自己所能感知到的范围内的「一切」怀抱兴趣,这里面如果刚好有人存在,那么只是刚好被拍摄到了,而已。
荒木:那不就像做笔记一样的吗?一点感性都没有的嘛。被拍摄的人被当做物体一样的咯。
森山:我倒是并没有想要把拍摄对象当做物体。
荒木:可以实际拍摄的过程中,却不由自主的这么做了,拒绝和否定了对象。
森山:也并不是那么直白的拒绝和否定吧,只是说,失去兴趣了,对于一切。街道也好,人也罢。
荒木:就(对拍摄对象)迷恋的程度来说,我的话肯定是特别浓厚的了。森山君的话,根本完全没有。
森山:我对于眼下的「此刻」着迷,因为像这样的瞬间其实一直都存在着,但别的那些已经结束了,大概是这样吧。
荒木:我可是从来没有结束啊,累死我了,哈哈哈哈。不过呢,就我的立场来说,被拍摄的对象总是存在即合理的,只要好好传递出来就可以了。但森山君的作品,有一些让人害怕的东西存在其中。
森山:呵呵,是这样的吗。


荒木:单纯的用「特殊」和「日常」来分类的话,我这次(的作品)是使用了不少色彩来表达「特殊」的部分。这么说起来,森山君就是「日常」担当了。不过,最后看起来,果然「特殊」之中还是又混杂进了「日常」,当然森山君的『新宿』系列作品中也有不少对于「特殊」的展示,不过你自己应该觉得那就是「日常」吧。
森山:并没有特别的考虑这个。不过被你这么一说,的确算不上什么「特殊」吧。
荒木:那就是阴霾。哈哈哈哈。
森山:(我的作品)既不是「特殊」也不是「日常」。
荒木:就是阴霾嘛。森山君的gray,gray。不过『新宿』这个系列的拍摄,真的很厉害,怎么拍都不会觉得厌烦呢,这么说也不为过。
森山:不过对于新宿,确实觉得好厌烦啊。
荒木:新宿已经是座废墟了。
森山:广义来说的废墟吧。一种结局,正是它的魅力本身。
荒木:不管怎么样就是一座明亮的废墟了。自战后起始终以废墟的状态存在着,也是蛮厉害的。现在东京也不过如此。
森山:是这样的。无家可归,抛弃妻子,散发着臭气……新宿有这么多的人,但深入的观察起来却没什么真实的生活感。
荒木:新宿嘛,只有性生活,没有生活。因为有很多情人旅馆啊,对我来说。哈哈哈哈。
森山:一言以蔽之,荒木君。(笑)
荒木:情人旅馆专属写真,我这次的作品。(笑)
森山:比如说,发生在池袋的杀人事件,就会给人十分冷血坚硬的感觉。但如果是发生在新宿的杀人事件,总觉得轻飘飘的不太真实。
荒木:就像是剧场嘛,(新宿)像个舞台一样。只要站在这儿,不管是谁,都看起来浑身是戏。这样可真好啊,所以8月16日的时候,我们俩在这儿散步,不管去到哪儿,5秒钟里一直按下快门,大家应该都拍下了很好的作品。
森山:这是基本的。
荒木:时机也好,构图也好,什么都不需要。站在太阳底下,从街的一头往前面走,5秒钟里,我大概能拍下了20帧吧。怎么拍都拍不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所以啊,就算明天就是截稿期,我也完全不慌,在新宿走一天就能拍出一本作品集。
森山:不需要整个新宿,只要一条街就能拍一本书吧。


荒木:不过,果然我也会拍摄那些并不能让人产生情欲的性感女人。新宿总的来说,是缺乏性感和性欲的,塞满了不入流的东西。无奈啊,也就只能去去情人旅馆了。哈哈哈哈。
森山:我的话,已经拍了太多入流的东西了,这些都应该转交给荒木君负责嘛。我稍微也想拍一下裸体之类的不行吗?
荒木:摄影本来就是肉体的干活。
森山:说的太好了。
荒木:摄影尽在肉体的干活嘛。我最近来往的女孩子太多了(笑),一起在情人旅馆的拍摄写真,现在对我来说,新宿就意味着情人旅馆,没有办法啊,就是处在这种时期的新宿呢。
森山:呵呵,明白。
荒木:秋雨下下来了,霓虹灯照耀的街道,突然有什么像是燃烧起来了。就是这样季节啊。
森山:新宿对我而言可是没有什么季节感的。不过,非要说起来,新宿就是特别荒凉的夏天吧。那种到处一片狼藉爬满蟑螂也没人在乎的真夏的白昼。真的就是一座废墟呀。
荒木:那怎么办啊?去唱卡拉ok吧?
森山:你都不累的吗?
荒木:不不,累了也是喜欢的人啊~(唱)【注:此句谐音日本80年代流行歌曲『分开了也是喜欢的人』】走嘛,走嘛,稍微去一下啦。
森山:好吧。
荒木:走吧走吧,一下就好。


22时 歌舞伎町「歌地 花车」
森山:说起新宿,有一天早上,我还看过荒木君和阳子小姐肩并肩的走路回家呢。那天是去探望生病的东松君(东松照明),然后从武藏野通的地下走去卡拉OK对吧。
荒木:武藏野通啊。
森山:是啊,最后回去的时候,听见荒木君很生气的说「好贵」。
荒木:啊,真的吗?
森山:所以我啊,看到新宿,看到荒木君,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时候荒木君干劲满满的样子,是真的点亮了黑夜的干劲啊。因为把我和深濑君的账也一起付了嘛,所以觉得「很贵」啊。
荒木:哈哈哈哈。我们家的阳子很不错吧,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啊。
森山:那天也是第一次见到阳子小姐。
荒木:听到这些话,画面不自觉的就浮现出来了。果然,语言会唤起图像啊。明明已经忘掉的事,突然被提起来,想起来「是那个时候啊」。语言的力量真的很强,我们能用写真去战胜语言吗?
森山:不知道呢。写真是最基本的语言,不管什么都不能替代的。
荒木:耶—!就是这样子。
森山:因为写真是句读。
荒木:用圈和点构建出的文学,这就是写真。就算芥川(芥川龙之介)也会表示赞同吧。如果是太宰先生(太宰治)的话会怎么说呢?
森山:那个人的话肯定没办法(赞同)的,本来就是个难搞的人嘛。
荒木:那么,大概会说「我要走了,拜拜。」之类的。
森山:不过我很喜欢(太宰治)呢。
荒木:是喔,太宰。有史以来最大的大骗子嘛~(和森山君)有些共通点不是吗?优秀的骗子总是擅长煽情,糟糕了,把真话说出来了……明知道是假话,还沉溺其中,这就像是恋爱啊。不过,森山君的谎话总是令人费解的。
森山:我是无意识的制造出了谎言。


荒木:虽不能说写真就是如实反映着现实,但森山君的写真作品也太接近现实了吧。
森山:荒木君的作品似乎是远离现实的吧。
荒木:这是我故意的。
森山: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更加接近现实。
荒木:我想接近的只有女人吧,怎么办啊。
森山:我的作品倒是不怎么关心女人。毕竟新宿是个世界末日一般的存在,全部全部,都终结了,这个那个,所有。
荒木:新宿之于森山君有似于墓地,我也是个已逝之人,哈哈哈哈。对我来说只是单纯的喜欢写真吧,cheese。
森山:不过,荒木君,我的话其实说起来,稍微有点讨厌写真唷。不知道怎么说,写真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太喜欢,事实上。
荒木:也就是,恰好「写真」起来了。
森山:是这样。
荒木:对于女人的热情也会消失的对不对?所谓人生的快乐、极乐、烦恼、死亡归根结底都是女人对吧。一旦拿起了照相机,这一切就瞬间消逝了。照相机里是有兴奋剂的吧。
森山:所以呀。
荒木:照相机啊……
森山:照相机就是所谓的性器官吧。
荒木:对对对。(笑)


荒木:要是把「新宿」(本书)放在卧室里,真是个荒诞无度的集大成观览体。比圣经还值得回味,不过看啊看啊,就慢慢变得好起来了。(本书)真的很沉重啊,非得抬起头用仰望的姿态,手臂也会酸的不行。每晚翻翻看看,会明白这是从阴霾中而来的阴霾之书。太完美了!这是阴霾之中始终存在着的,被看见的光与明亮。就是这样的书啊。里面到底写了什么,拍了什么,森山君估计都不记得了吧。
森山:是啊,不过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荒木:是哦?
森山:(作品出版之后)已经完全没关系了,就是这样。
荒木:徘徊在光与影之间的森山大道,拍摄过的女人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吧?
森山:不记得了。
荒木:好冷漠的家伙。(笑)
森山:因为没有再见过了嘛。说起来,今晚是十五的夜哦。
荒木:看见月亮了,是啊,果然是月亮啊。变得像太阳一样了。不过,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月亮的。which do you like,the sun or the moon?the moon?
森山:荒木君这些方面很有趣呢。不知从何开始的不太听得懂的英语。(笑)
荒木:是从去以色列开始的嘛。不对,是从早上七点起床听NHK的英语讲座开始的。(笑)我们都是时代和现实的奴隶啊。
森山:呵呵,太对了。(荒木君)今天难得的取下眼镜了啊。
荒木:什么呀,在冲绳一起泡温泉的时候(也有取眼镜)。去冲绳的时候就喜欢上森山君了呀。那个时候,一起去写真学校,在冲绳的国道上两个人散步。那时候车很少,什么都没有,没有拍照,只是两个人单纯的走路那种感觉。
森山:荒木君,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看事情总是一针见血,行事做人十分锐利。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有趣唷。我自己最喜欢的写真家,归根结底还是荒木君。没有之一。
妈妈桑:荒木先生不管哪里都超级可爱呢。
森山:是这样唷,可爱嘛。我也只喜欢这样子的人。呵呵呵。真好,请一直保持。


森山:新宿啊,是不具名的存在,结束中的结束。……新宿很可怕的,它有着太多的意味。就这样吧,差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