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有时候需要记录一下日常琐碎,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最近的关键词:活着。
这周一起从微信朋友圈到FB海外同行圈,被同一条讣告霸了屏。然后就是前辈同事遗作中译得并不很出色的一首拉丁文旧谣四处流传。斯人已逝,本不该苛求伊的翻译水准。但是一日治学,便要有一日严谨求真的态度。首先,那个诗不是某著名英国历史学家写的,是温切斯特的学生假期离校时唱的校歌,一首很老的拉丁文诗歌《甜蜜的家》,某历史学家在那里上过学。再者,原句是个问句,虽然问句有时表达肯定的意思,尤其在表达希冀的时候。但是,举个并不恰当的例子,“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译成“天尽头,无处有香丘”总是差了几分意思的。何况还译成了民国风上海老童谣的腔调。读起来像“今朝礼拜三,上海来个小瘪三,前山勿走走后山,跌它一跤骨头散”……伊本不是个风雅的人,偶尔风雅一回,并不成功。她自己因为得了恩师首肯是很得意的,把书到处送人。那是一种很直率的纯粹的欢喜,是她可爱的一面。
其实周六已从美人处听说噩耗。美人哭,我还酸她兔死狐悲。她抽噎着回了一句:“物伤其类。”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虽然不喜欢那位前辈为人处世的风格,但落得这个结局绝对是天妒英才。她而立上下已经是名校副教授,不几年就晋升为教授。这在学术界是坐在火箭上才能有的速度了。她跟美人有一年前后脚到我们研究所作博士后研究,跟娇慵美人很快惺惺相惜,一直跟故去的这位亲近不起来。印象里,她活得太过用力,所有的资源和机会,想要的总有办法到手,而一毫一厘多余的力气都不费。这在僧多肉少的人文学界,绝对是高强的本领,我却并不羡慕。后来美人先半年回国后,还曾央我印资料给她。我不解:“XXX(国内她们也是一个院系的同事)就在楼下,你要的那个书就在她研究室外头的书架上,打印机也在那儿。”美人鼻子一哼:“她那个人……”所以,今天美人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可见nenemy处久了也成了frinemy。
但无论如何,努力不是罪过,不该这样年轻就逝去了。放下电话,我心里也很闷。我们之前的研究所简直就是被诅咒过的。当年那些博士后姐姐,学术功底深厚是基本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标配,个个漂亮且多才多艺才是真的厉害。结果,一个摘掉了左侧卵巢,一个良性肿瘤但位置不好没法手术,一个精神崩溃去瑞士疗养了3年,还有两个各自离婚了。美人最终也没能逃过成为单身母亲的命运。其他国家的同行,安娜从莱顿到海德堡到某岛的中文大学,结果赶上这几年岛上各种风云诡谲,困在那儿不进不退不上不下。不列颠哥伦比亚的纱里离了婚带着女儿到美国,去年拿到了终身职,当天哭得几乎晕过去。这个世界本来就对女性不友好,学术界尤甚。
那天我逃到枫丹白露去了。不是幸灾乐祸,我选择脱圈自然有我的代价。我始终觉得那些我见过最称得上美好的女性,却没有配得上那份美好的境遇和爱护。
另一个令我觉得难过的消息,就是我学长要死了。上周二他亲口承认病了,而那个病基本上就意味着他过不了2020年了。当年我恩师的恩师,确诊3个月就故去了。他7月份确诊的。回想起来,我在去布鲁日的火车上收到他没头没脑的一句“想你了”,应该就是他最难的时候吧。我竟然没哭,直接抄起电话打到苏黎世公园诊所。他不肯把医疗资料传给我,我没法再继续联系瑞士的医生。
所以我逃到枫丹白露去了。如果不是疫情,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皮尔尼茨,徜徉在它的英式花园和那个“中国趣味”的宫殿中自得其乐,然后往梅森去,如果还有时间会到波茨坦,玩味一下Sans, Souci.,另一个18世纪的文字游戏。
但是欧洲二次疫情爆发,哪儿也不能去。每天还要担心法国政府又放什么大招,正在忙活的艺术展就又泡汤。酒吧、餐厅和旅馆的老板动辄上街抗议硬性关门。我们这些艺术管理领域的从业者有多难,又有谁知道呢?TEFAF,开幕前两天宣布取消了。从组委会到画廊主,那种腹部遭受重击内出血的感觉,谁能体会?Brafa取消了。巴黎双年展和Fiac也都取消了。“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我坚信乘风破浪会有时。
上周五晚上看演出,看到Mathieu腰上的赘肉,看到最后《茶花女》的片段,他一下没举起来大骨架的Hecquet,第二下腿也是软的,胳膊是颤的,我决定暂时不跟他汇报观后感了。他的《月光》还是很美的,哀而不伤。散场后,小伙伴要去后门看真人,我说”你还没吃饭,我们去吃饭吧,过了22点就没有餐厅还敢给你饭吃了。”
周六晚上从枫丹白露回来,却忍不住给他留言说:“我现在不很怕再隔离或者继续失业,我更怕自己变得麻木不仁。”这些生生死死,令我很麻木了。他没回。昨天晚上,他才看见我说什么,回复:“你总是那么美好和诗意,不会麻木的。我怕演出再取消。”看了看时间,这是在演出完回家路上。尼采曾经说过:“我们拥有艺术是为了不致死于现实。”今天,现实正在掐死我们赖以呼吸的艺术。同病相怜,报团取暖。
白天的时候,只要不下雨,我就一定要出门。找个咖啡馆干活,趁咖啡馆的室外暖炉还没退出历史舞台。悬挂式电暖炉是欧洲咖啡馆之魂啊,有了它冬天也能在室外安然地坐着。巴黎市长,那个西班牙人,为了环保,要关停巴黎咖啡馆的室外暖炉,改成毯子。想象一下巴黎沿街坐满了围着毯子的咖啡客,奥斯曼男爵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不过去年在里斯本,面朝大西洋坐着喝酒,旁边生着一大炉火,仍然有些冷,贴心的店员拿了毯子来给我围上,但那是临近午夜的时候了。
再看看街上这些人,2月时死活拒绝戴口罩的就是他们。现在离了口罩不肯活的还是他们。他们正在变成果戈里笔下那个没了大衣就无所适从的人。笛卡尔也许会心生欢喜,“正如喜剧演员用化妆遮盖脸上的赧色,在登上这个我作为看客的世界舞台之时,我戴上面具行走。”他只是说他自己,结果现在每个人都躲在口罩后匆匆而过。
今年加缪很火,因为《鼠疫》。如果我是书店老板,我就把安纳托尔·法郎士的《企鹅岛》拿出来放在最显著的位置。欧洲文明的危机绝不仅仅是一场大流行病。法郎士这部荒诞不经的宏大叙事的欧洲文明史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但追本溯源,还精准预言了今天的困境,战争、瘟疫、人工智能……
最近在读康德,《判断力批判》。康德理性而宽厚的文字,总能带给我温暖和平静。而康德,内心是很激情澎湃的。喜欢卢梭的人心中不会是古井无波的。理性与激情在康德那里平衡得刚刚好。
我要沉住气,我要自救,我要不辜负每一天精彩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