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老鼠(III)
离开巴黎之后,我便再没回去过。大学时的一个同班同学工作了几年后到巴黎读了个硕士,期间近两年我们没有见一次面。
说起来,我很少主动回想有关这座城市的人事,"少"的程度有时会令我诧异。我那在巴黎完成了博士学位的本科室友两个月前离开了巴黎,这更让我不时觉得自己除了回忆,与这座城市已经毫无联系。
前两天找回国的机票,发现赫尔辛基有直飞上海的航线,而我要么从巴黎转机去赫尔辛基,要么从罗马。我并没有多犹豫就决定从罗马走。之后我赫然意识到,原来那些关于RER B线肮脏破旧的车厢、令人不快的气味、压抑不安的氛围甚至窗外灰暗荒凉的景色的记忆都还在那里,左右着我的选择,只不过并不为我想起。现在的我大可以轻松安全舒适地打车去机场,然而自己二十岁时代的前半段却永远与这样的记忆绑在了一起,如同童年时期的长久饥饿造成的伤害会伴随一生。
离开的前一天我去与那位博士朋友告别。我们似乎从来都不算最交好的朋友,然而却是他与我同在法国的时间最长。一起吃过午餐后,我们漫步经过他家附近的教堂,路边的法国梧桐已经新绿,依旧稀疏的树影落在教堂的山墙上;随后,走到塞纳河畔坐了很久,在巴黎四月份少有的艳阳天之下,抱怨着随风飘来的大麻的气味。我记得自己当时并不伤感,只觉得麻木和累,还有迷茫。10个月后,我从中国到里斯本,他也过来一起玩了两天,我们都没提那个告别的下午,好像它不曾发生,我也并未离开过。
我只遗憾走之前没看见塞纳河涨水。它几乎每年都有几天水位高涨,漫过沿河的步道,步道边种植的树木因此仿佛漂浮在河上,整个光景都散发出一种不现实的荒诞感,好似一个明晃晃的白日梦;每到那样的时候,我就抽空去圣母院那段的河边看上好几个小时。
昨晚我问另一位本科时的室友,在巴黎碰面之后有没有再回去过,他回答说只有一次转机匆匆呆了一晚,正好碰上希拉克的葬礼,满城都是他的照片,加上被烧毁的圣母院,即便天气不错也觉得压抑,还说希望对巴黎的记忆就停留在15年夏天那次。这番话不禁让我想,或许我也希望圣母院永远停留在我记忆里的样子,所以才抗拒回去?——抑或是整个巴黎,无论好的坏的;或许,即便从未真正融入过它的脉动中,我也始终无法接受自己与它的渐行渐远——好像那会给我在巴黎的失败盖棺定论似的。
提到15年夏天——他的意外到来像是我沉闷的实习生活中一段轻快的插曲:新桥站的出口,蒙马特的台阶上夜色中的烟火表演,坐船夜游塞纳河时夏夜晚风的触感,从6楼扔下去的青年夏季优惠券……而后紧接着是我处理得一团糟、很快以一地鸡毛的方式收场的一场纠葛。冷静下来后,我因认识到自己的卑劣之处而深深厌恶过自己,很久后原谅了那个我厌恶的自己,并祈祷她也一样能原谅,但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都显得很模糊了;我反而记得那一天,我们在4区买了半个西瓜,在圣路易岛的岸边边走边吃,还遇见了一个穿着旗袍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的模特——想来这些事在我生命中都只发生了一次,且已那么遥不可及。
15年的夏天之后,我走过了很多地方,大多孤身一人。大约一年多前,我的记忆开始混乱,这段的碎片会蓦地嵌入另一段不相干的记忆中,令我对这些旅程的时间、地点不再十分确定,有一天我甚至会连它们是否真的发生过也不确定。我的博士朋友常对我说:"你怎么又去意大利?"或者"你怎么又去西班牙?",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只是在觉得沉闷不堪的时候买一张便宜的来回机票,而它通向的不是巴塞罗那、马德里就是罗马;当然,还有巴黎,但它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于是这些年来,那些许许多多微醺的深夜与凌晨,许许多多夜色中的街,许许多多的博物馆、教堂、画作、雕塑、公园、宫殿、中世纪古城,最终都重叠在一起,影影绰绰,令我终不能再分清。相反,15年夏天的那个巴黎被那些"一次"刻上了记号,就算有一天我不再确定它们是否发生过,也还有别人能与我确认。与我的高中同学16年9月走过的巴黎如此,与我的姐姐、姐夫17年3月与4月所见的巴黎亦如此。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和"We'll always have Paris."对我来说,成了一回事——爱也好恨也罢,或是自以为已经无动于衷回想起来却依旧感慨,在那些年月里它终究塑造了我一部分的生命。
真奇怪,我回想这座城市的次数那么少,却写了那么多关于它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