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上方
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到一阵阵疼痛。说不出哪里痛,好像哪里都痛。我四处求医无果,却又固执地不听信人们劝诫我去求神拜佛的那一套——直到好长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了除疼痛以外的另一异常之处:我停止了生长。这听起来是一件多好的事,我正值青春年少时,在别人的腰背筋骨开始疏松,皮肤渐渐起皱的时候,我却一直保持着那具处于鼎盛时期的躯体。只是那疼痛终究还是太恼人了,就算是青春气盛也阻挡不了的刺骨的疼痛。我日复一日地挣扎着,意志却日复一日地消沉。于是当有人再次提出要领我到庙里的时候,我终于答应了下来。
站在庙前的阶梯底部,199级阶梯着实令人生畏——这大概是我从未进入庙内参观的另一个原因。阶梯由生石人工修筑而成,高低不平。树从阶梯两遍伸出绿色的巨手,在我头顶交握,脚底下落叶烂在石阶梯的缝隙之中。
我努力地向上攀爬,游人带着相机的快门声从我两遍掠过——曾经我也和他们一样,虽然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老去,但仍怀着兴奋体验和努力记录着身边的一切。
疼痛让我脚步缓慢。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来到了阶梯顶端。我一头冲进大殿中,扑面而来的是黏糊糊的湿润木材的气味。我记起来了——大殿的地基是 199棵在湖底浸泡了无数年的树的树干。墙是暗淡的橘黄色,一直向上延伸到高到看不见的地方。我胡乱地跟着人群移动,掀开暗红色的布帘,闯进一个个房间,但疼痛丝毫不减。人群把我推搡到了大殿的尽头。最后一扇布帘,它很小,而且是深蓝色的。我挣扎着伸手去掀开它,但身体不断地被人群推来挤去。我咬着牙扒住墙缘,把自己拉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眼睛因为毫无遮挡的太阳光而睁不开。好一会儿之后,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正殿背面通向正殿上方的阶梯上,周围是未经粉刷的光秃秃的石色,楼梯上生了青苔,台阶已经残缺不全。但敲击得更猛烈的疼痛告诉我好像快要到了。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台阶。199级。
到达阶梯顶端的时候,一面粗糙的墙赫然立在眼前。阳光从镂空的花砖里透出来,驻足的我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疼痛已经消失。
我转过身去,意识到这是一个处于正殿上方的巨大房间。另一端的墙上爬满了绿色植物,顺着藤蔓看去,一直延伸到我这一头的天花板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位老者从植物中出现。
“喂!”我叫了一声。
他浑身震悚了一下,但没有转身。
我向他走去,一边问道:“是你帮了我吗?”
他依旧没有转身。
“是你……”
他终于颤巍巍地回头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苍老的面孔,他的脸像是被人紧紧攥在手里过的纸团,头发胡子是稀拉拉的灰白色。
“你真走运。”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花了四百年才找到的这个地方,你居然那么快就找到了。”
“四百年?”我愣住了,同时感到身体传来一阵异样——是我几乎忘却的生长,老化的感觉。
“没错。疼痛让我活过了四百年,然而我也疼痛了四百年,直到我找到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树在治愈疼痛的同时也会渐渐夺走你的生命,但自从有了疼痛,就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所以我宁愿在这里老去死掉。”
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但我却一瞬间无法思考。我看着他的脸,意识到我再待久一点,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可是知道自己就要快死掉的话,你还怎么能好好活着?”我问道。可是话一出口我就吃了一惊——是因为长生不老太久了吗?我已经忘记生命消逝的感觉了,也忘记了在生命消逝中活着的感觉。我现在只感到害怕,害怕自己会老去,死去。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你好好想想吧。不像我,在趁着树把你的生命吸走之前,你还有时间决定要不要回去。”他指了指我来的方向。
我头也不回地朝阶梯走去。这可是长生不老啊,相比之下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
而疼痛再次袭来的时候,我又吃了一惊——我忘了这到底是有多疼。我倒在地上,挣扎着转身,却发现阶梯不见了。任何能回到正殿上方那个房间的途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