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些什么神仙?
站日神,还是站酒神……
作者:Hélène (原创 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狄俄尼索斯与阿波罗一样,也经历了不同寻常的出生,然而,他们注定会成为对立的两级。当狄俄尼索斯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了解了酿酒之术,香醇的葡萄酒为他开启了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从此,狄俄尼索斯走遍了世间的葡萄园,他能让最清纯的少女们变得癫狂。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们成为了酒神节上狂欢的信徒,他们走上街头,纵情欢乐。

《悲剧的诞生》发表于1872年,是尼采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著作。在这部作品中,尼采用“日神因素”和“酒神因素”来诠释希腊悲剧,并由此引出了他对于生命意义的深层思考。这部精心准备了三年的作品并未像预料的那样为尼采带来荣耀,相反,却受到了学术界的一致批判。正统的古典研究者指责这部作品缺乏科学精神,不合乎学术传统,“不是用概念推演出一个体系”,而是用象征诉说自己的体验,就连尼采的老师,也对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表现出深深的失望。然而,正如译者周国平先生在导言中所指出的那样,这部非典型的学术著作,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是尼采全部思想的起点。
一百多年过去了,尼采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早已得到了正名,他的思考和智慧,连同他的疯癫和早逝都成了不朽的传说,至于《悲剧的诞生》,也成为了哲学和美学史上的经典著作。很多年前,我初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曾经努力地发掘着文字背后的学术内涵,这一次,当我重新翻开这部书的时候,那些美学与哲学问题统统被冲淡了,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只剩下日神与酒神的双生意象,一个华美,一个迷狂,一起从世界的两极走来。
日神在左,酒神在右
在尼采看来,“日神因素”与“酒神因素”的融合诞生了希腊悲剧。在希腊神话中,日神是宙斯与天神勒托的儿子,勒托九死一生之后在奥提伽孤岛上诞下了阿波罗,阿波罗很快成长为一名英俊少年,他皮肤光洁,体形健美,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他精通医学、建筑、音乐、航海……代表着希腊神话中最完美的天神形象。尼采认为,日神因素与梦相联系,体现着美与适度的原则,表现为以造型艺术为核心的视觉艺术。日神因素构筑了“奥林匹斯诸神的欢乐秩序”,它代表梦境的美好,满溢着欢乐和愉悦,使现实摆脱了平庸、乏味与忧郁。
与此同时,艺术自身包含的二元冲动呼唤着另一种元素,它与日神因素相对立,远非完美,甚至走向了毁灭和癫狂的极端,却同样不可或缺,这便是酒神因素。酒神因素使艺术表现出更加丰富的层次,从而一步步走向了深刻。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希腊神话十二主神中的最后一位,是宙斯与塞墨勒公主之子。狄俄尼索斯与阿波罗一样,也经历了不同寻常的出生,然而,他们注定会成为对立的两级。当狄俄尼索斯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了解了酿酒之术,香醇的葡萄酒为他开启了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从此,狄俄尼索斯走遍了世间的葡萄园,他能让最清纯的少女们变得癫狂。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们成为了酒神节上狂欢的信徒,他们走上街头,纵情欢乐。尼采认为,酒神因素打破了美与适度的原则,它与“醉”相联系,体现为非造型的艺术,诸如抒情诗歌和音乐。酒神因素使陷入迷醉的人们冲破了所有秩序,进入了“浑然忘我”之境。
尼采进一步分析了日神因素与酒神因素的斗争与和解,进而歌颂酒神精神,指出希腊悲剧是最高层次的艺术。在他看来,日神元素与酒神元素之间存在着持续的斗争与间发性的和解。这两种元素从本能上相互对立,彼此分离,但在不断的斗争中又相互激发出“更有力的新生”。最终,由于希腊“意志”的“形而上的奇迹行为”,日神与酒神元素才彼此结合,按照最完美的比例相互融合,诞生出“既是酒神又是日神”的希腊悲剧。
悲剧快感
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是古希腊成就最高的悲剧作家,在他们的笔下,希腊联军英勇的统帅阿伽门农获得了无上的荣耀却终死于非命,俄狄浦斯智慧超群,历尽艰辛却逃不过弑父娶母的厄运,至于科尔基斯的公主美狄亚,她对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一往情深,不惜粉碎了弟弟的尸体,妒火中烧时,甚至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伟大的悲剧就像一台无情的粉碎机,粉碎了人们对于生活怀有的全部希望,英雄不再死于沙场,而是死于命运,死于深情,甚至死于儿戏。正是这般惨烈的情节,让我们悲伤、恐惧、震惊,却欲罢不能。尼采说,悲剧有种魅力,在摧毁一切的同时,带来了形而上的“悲剧快感”。
亚里士多德曾经用“净化”来概括悲剧的功能与审美体验,后来的学者沿袭了“净化说”,逐步拓宽了悲剧的美学范畴。然而,尼采似乎走得更远。在《悲剧的诞生》中,他否定了所有传统美学中以美为中心范畴的观点,他认为,美并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释出悲剧的本质,真正的“悲剧快感”来源于一种二元冲动,只有当这种二元冲动达到最完美的比例时,即日神因素与酒神因素发挥到极致时,悲剧才能成为一切艺术的巅峰。日神美化了平庸、乏味的日常,带来幻想与愉悦,最终,却一败涂地,当酒神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出现时,所有华美的表象轰然坍塌,生命最残忍的那一面,赤裸裸暴露出来。
显然,比起日神精神,尼采更加偏爱的是酒神精神。在他看来,酒神精神更加接近悲剧的本质,甚至于“日神信仰”不过是用来“遮隔面前这酒神世界的一层面纱罢了”。尼采指出,“悲剧把个体的毁灭表演给我们看,以此引导我们离开现象而回归世界的本质”,从而使我们获得了“一种与世界意志合为一体的神秘陶醉”,因此,悲剧快感的实质是“酒神冲动的满足”,“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我们不妨把世界看做一位‘酒神的宇宙艺术家’或‘世界原始艺术家’,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待他不断创造又毁灭个体世界的过程,把这看作他‘借以自娱的一种审美游戏’,这样就能体会到一种真正的审美快乐了”。
站悲剧,也站喜剧
日神因素代表着人对于现实世界的美化,透过日神所展示的画面,人所能感知到的世界,譬如雕塑的美,没有缺憾,却失去了真实。在日神主宰的梦境中,所有的秩序不过是一种被迫的遵从,一种刻意的美化。梦境若肆意蔓延,人必将走向麻木。于是,那些悲天悯人的艺术家们开始召唤酒神。酒神因素与醉相连,能够将人从梦的麻木引向醉的癫狂。当华美的意象遭到粉碎之后,人开始意识到命运的偶然性与生命的有限性,从此走入了世界的另一极,此时,生命的意义得以重构,幸福不再是人生唯一的追求。
悲剧,无疑是深刻的。为此,尼采热切地呼唤悲剧重生。尼采之后,很多艺术家也都表示过对现代悲剧的向往。然而,正如所有曾经繁荣、最终没落的艺术形式一样,悲剧的重生似乎遥遥无期。在我们的时代,更是再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够成为主导或唯一,多元化打败了特权和主流,与此同时,经典也变得稀缺。当哀叹也无济于事的时候,或许我们也可以尝试改变自己的态度,不必再大费周章地做出选择,完全可以一边沉迷于八点档大团圆结局的肥皂剧,一边哀叹俄狄浦斯无法逃脱的悲惨命运。是的,我们可以,站悲剧,也站喜剧。
注:所引文字出自《悲剧的诞生》,弗里德里希•尼采著,周国平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