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逃离熟悉人群的时刻
查看话题 >我的沉默同类(Ⅰ)

忧郁的蓝色穹顶罩着这座小城的高空,往下看,看不到那条街,更看不到那条街上的人,他们,她们,少男少女,他们的背包,她们的秀发,拨开那柔软的云团,在低空潜游,朝地面飞去。还是那条街,地面上的那群少年,他们扬起年轻的脸庞,惊叹着仰望天空,最初的那些普蓝稀释为湛蓝,剪断敏感的神经,它们被感染成一群同样明朗的少年。
这座内陆高原小城,初到的人总是先被这里的天空吸引、惊叹不已,紧接着是深深的迷醉。与之对应的,这里的原住居民就没此番夸张感触了。看着那些争相拍照的观光客,站在这条比他们还要年长的老街上,他们,总是摇着头撇来疑惑的一瞥,还要付之一声长叹,才肯罢休这这套同样夸张的,暗合他们心态的土著“欢迎”仪式。
所以,当这家打着“湖南蒸菜”的小馆子出现在这条老街时,摇着扇子、沓着拖鞋出来看热闹的土著也是以这样一套他们熟练的仪式隆重“欢迎”的。他们还是习惯去这家新馆子对面的老店甩一碗米干,不管是豆汤米干、花生汤米干,还是酸醋米干,搭配刚出锅的油蒸包子、糯米粑粑,无疑是最地道的本地饮馔,这片传统、保守的土地哪容得下什么“湖南蒸菜”的江湖?
当我,一个二十年前出走的本地人,二十年后以一个外来客的姿态重返故里时,我好奇地打量着这间与我命运相似的,古老的新馆子。它是很老,它所在的商铺之前是一家茶叶店,再之前是一家五金店,再之前我就不清楚了,这里的“之前”不是它最临近的历史,而是二十年前我和它的共同历史。新馆子的老板是个个子不高的中年人,你说他四十岁、五十岁都可以,一个人,他在蒸碗和蒸汽中行云流水般忙碌着,这些都可以推断他靠这手艺谋生绝非一年半载,这家店也定是个老店,只是发生了地理上的位移。这位老板几乎不说话,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客人来了,看着墙上的菜单价目,点着菜,他记下就回了厨房,过一会儿端出来,等对方吃完递给他钞票,他再找钱。就这样,没有电子支付,没有对话,我甚至怀疑他是个哑巴。不过,我其实是喜欢这样的人,跟我差不多,人以群分,也都喜欢找自己的同类,同类人之间作用着一种看不见的磁场,我不用说话,也不用表情,他应该也同样能捕捉到我们是一类人,况且,都是外来客。
我厌恶说话,除非不得已。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如此热衷或者说是擅长攀谈,仿佛嘴要一直在动才能证明“我还活着”,可惜人无法二十四小时持续进食,于是他们除睡眠外的所有时间,几近都被说话占据,甚至可以牺牲一部分睡眠以继续滔滔不绝,或者干脆,在梦中呓语。有人说我是妒忌。我是个结巴,生下来就是,我脑子里翻着几十页、上百张的稿子到嘴边只有支支吾吾的几个词,就这几个词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有时这几个字也被生生剥夺了生出来的权利。比起哑巴,结巴的处境更难堪,因周围人对他还抱有念想,好奇那颤抖、扭曲的唇瓣能挤出怎样的一串语惊四座。那天,我涨红了脸,我哭红了眼,我像个红鼻子的小丑,那是我第一次出糗,也是第一次被拓上了“结巴”的印章……这一晃四十年了,我晃不到下个四十年,我知道我活不长,也不是十分想。因为这说话的症状,在过去我错失了很多机会,在当时我是坚定地认为这会改写我今后的历史,导致我个人命途的失败,现在再看,当初那么想还真是枉费了脑细胞。我哪怕在说话这件事上兴趣极浓又天赋异禀,到我这个岁数,或者再老一点,不也跟其他那些侃大山吹牛皮的大叔大爷毫无区别么?年轻时干的好事赖事、交往过几个女人最后娶了倒霉的谁,“事业”成功啊失败啊、孩子念书怎么样现在挣多少钱……似乎都成了茶余饭后的没话找话。你真的度过那些历历在目的过往岁月么?台历上撕掉、丢进纸篓里的纸张,那上面的年月日是真实存在的么?很难想,日历上薄薄的那张纸,曾是昨天遥望的明天,在你毫无留恋撕下它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沉睡在不可逆的昨天了。你曾炽热追求的理想,实现与否,你不再追问;你曾热忱栽培的后代,结果如何,你不再跟踪,若干以后,他们的后代,连你的名字也叫不出来。所以,我是吃不到葡萄就说它酸,酸那些口若悬河的说话家么?
面对这位第一眼就被我视为同类的老板,我更是不敢说,我怕我一开口的瞬间,就会暴露我本地人的身份。我其实可以不暴露,在外二十年,我可以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是,像是被魔咒施力了一样,自我走下飞机,做着摇摇晃晃的汽车停到这个我只能住旅馆的故乡时,昔日那声调齐全的标普竟含混不清了。我说不出口,因为除了那个讲着蹩脚普通话的旅馆前台,我听不到那种我下飞机之前再常见不过的口音了。偶尔看到骑摩托车的学生,他们也飙着方言,在学校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在这个县城读书到高中毕业,那之前除了《新闻联播》,我还没听过什么普通话,当然,我那时上下学也不骑摩托。为了不在一派祥和中显得另类,也为了不让谛听者多瞧我两眼,之后艰难应付我,最终我选择了同样蹩脚的方言。这也是我始终没有在这位同类面前说话的原因,再不济的方言,比起外来口音,它也是乡音;再不羁的浪子,一旦归乡,他也是土著。
土著这个词,最早知道还是在我小学,在一本标注拼音的读物上,有一篇《蚁群吃掉了德军》讲德军刚愎自用不肯请土著向导,导致走错了路葬身树林。看看这耸人听闻的标题就让人难以抗拒,只是到现在我都不清楚这个二战期间热带雨林的故事是不是编的,白蚁真那么恐怖?对于没见识过的东西人总是怀疑大于信任。土著这个词在不少人口中和心里是夹杂优越感的,那些以土著自居的人多少是歧视外来人口的。我想起学生时代班里每个新学期总会转来那么几位插班的借读生,大事小事老师总爱扯一句:“借读的哪几位?举手。”即使我一直听个音地以“戒毒”一词释义“借读”,即使他们和本地学生除了口音没什么两样,班里大多数人却一直明里暗里瞧不起这拨学生,即使不说什么,也绝无好感。或许,这就是人写在基因里的排斥外来入侵者吧?在我外出飘荡的二十年,土著优越感感受明显的,大抵就是一帮自诩大城市人的土著对其他一律等同于“乡下人”的外地人的侧目吧,就像广东人把广东以北的人都等同于“北方人”。而在我出生的这种小地方,土著优越感出于另一种原因,与大城市不遑多让。这里人少、车少、什么都少,空气好、景色好,什么都好……外来的只有游客,还是一帮前来朝圣的信徒。对于咋咋呼呼打卡拍照的游客,你姓甚名谁,你打哪来的要回哪去,并不好客的土著没兴趣过问,而是一脸“你到我们这干嘛”的不解。也不是不解,他们怎会不知那帮吵闹的观光客千里迢迢涌到这座小城的私心,只是碍于方方面面又无法全然将其拒之门外,也就只好回应以此种无解的不解表情。本地的人,出门走一圈,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面熟,哪怕假装不认识。他们没怎么出过远门,也可以通过各种媒体视频对发生在西半球的一场骚乱洞若观火,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国内国际局势的是非曲直,他们自有一套评判标准。细数过往,在外浪荡比在家度过的日子还要多半年的我,倒是没什么土著心态。在大城市看到那些对外来人不甚包容的本地人,我暗想您有一天来我们那小地方,我们那的人瞅您也是同样不自在。一个人是谁取决于他的位置,同样的人,不同的位置,于是什么都来个颠倒,也是荒谬。对什么事情我似乎都不抱有执念,包括本地与外来一切奇形怪状的心理,可那位老板怎么想我不知道。为了保持某种易碎的默契,我坚持不打破这份沉默。可以料想,打破这份沉默的人一定是他。
在我这趟回家的第三天,也是第三次来这里吃午饭的时候,那老板第一次开口了。而且,还有点不寻常。“有人没?”一个沙哑的声音砸进此时只有我一个食客的馆子,我没抬眼,夹起碗里的剁椒土豆,“有人没?是要关门了?”那个哑嗓子还不放弃,我继续扒拉着米饭,“有”,细微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吃什么自己看咯”,我抬头目遇那老板,面无表情瞥了一眼他,哑嗓子似乎有些不快,他晃啷着大肚子赌气似的报了一连串菜名,扇着扇子走向门前的桌椅,“有没有啤酒?”他哼哼着,汗顺着脸颊流到了衣领,“没有”,“可乐呢?”他颇不耐烦,我顿时也吃饱了,放下筷子准备离开。“也没”,老板低着头,“你点的太多了,粉蒸肉、排骨这些都很油的,不如点清淡的。”老板语速极慢,似乎在规劝一位误入歧途的人,或是教导肥胖的孩子不要贪食。“你这个乡下人怎么管这么多,我又不是不给你钱,嗨,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他戳了戳自己硕大的脑袋,上挑的皱眉、睁大的怒目和额上的抬头纹用力地扭在一起,挑衅地拍着桌子。老板于是什么也没说,就回了后厨。这时,我也意识到这顿饭我吃了太久,即使没怎么动筷子。
绕过那个胖子,我还是没忍住:“你是不是之前在一中念书?”他上下扫了我一遍,“怎么了?你不是也来找我吵架的吧?”他那口标准的方言让我忘记了接下来要讲什么,继续讲那蹩脚的方言还是不普通的普通话,不是,我好像什么也不会说了,脖子给人掐住了,嘴被人封住了,我真的成了哑巴。涨红了脸的我呆若木鸡,就像念书时被点名回答问题,在起立的刹那被下了蛊,于是杵在原地直到老师叹着气命我坐下。那胖子应该是目睹过我这番窘态的,端看着我此时的狼狈相,“奇了怪了,今天撞邪了,遇到的都是神经病。”他嘀咕着,老板端着菜朝这桌走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挪了挪步子,逃出了这间馆子。还好,我的腿没毛病。
老板没看到我——这位以他的同类自居的人,在他这位彼此不待见的客人面前出丑,我也算是在那客人面前丢脸后又扳回一局,我安慰着自欺的心。那胖子我其实是认识的,他和我一所中学,这座县城也没几所中学,只是我考上了大学,他高中毕业就没再接着念了。但凡没继续念书,我们这的人几乎都以“家里不供、不让念”、“家里穷,不如打工”的“读书无用论”来冠冕堂皇,诚然,2020年的某天会有一堆985废物聚集在网络自我解嘲。真实情况并没那么复杂,谁都清楚是自己不想念了,爸妈当年不想念,早早恋爱结婚生子,孩子呢,脑子似乎也没那么灵光。关键读书太苦了,费脑子太累了,一个人宁愿去吃身体上的苦也不愿脑子挨这份罪,不管是数理逻辑、还是阅读记忆,稍微需要用脑的事情,哪怕是做做试卷,都一律排斥。书不念了,“不是读书这块料”的料在这混混日子,在那打打零工,找个同样志向的人,继续结婚生子。现在呢,还能刷刷视频,看看热文,日子美滋滋,玩到差不多年纪,这一遭也值了。过去,我是不愿与这类人为伍的,没有微信的年代,我的手机通讯录里没有一个高中之前的同学。自打那个脑子好使的结巴在众人惊诧中去省会念大学的那刻,他就没打算再回来。我没有那种莘莘学子功成名就后荣归故里的想法,我是真的没打算再回来,那个破败的如今荡然无存的“家”。今天,一个一无所有、落魄归乡的二十年前的天之骄子,混得和当初那帮混子差不多,人家尚且还有家,有老婆孩子,在多数人眼里我该是个笑话吧。吊诡的是,我还是不愿与那类人为伍,甚至,这种怕玷污了自己的心情比二十年前更加强烈。曾有一度,三十多岁吧,在那个今年初已经倒闭的物流公司,我也过着浑浑噩噩的和上述那类人一样的日子,唯一区别是我每天只要待在办公室就行,这也加深了我的某种“不自知”:活在无需一点点思考的个人世界,按部就班地做着到死都一样的事情,每天每天,每年每年,却误以为自己很勤奋,很上进。人可以怠惰,可以娱乐至死,但大可不必对外建立虚荣的人设,标榜自己多么努力,多么优秀,多么值得去享受,要过什么“好日子”。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能直视呢?别人——尤其是了解你的人,不清楚么?一个懒汉硬要说自己是实干家,还偏要逼周围人信,你这“懒汉的新衣”是从皇帝那偷来的么?别人不信,就装疯卖傻,怨天尤人。所有愤怒,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不承认,罢了。我后来从那家公司撤了,虽然还是没混出什么名堂。
那胖子在我学生时代是瘦的,和我差不多的病态的瘦。一个瘦子变成了胖子,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一种对应的逻辑是:排除先天因素,这世间每多一个胖子,就会少一个瘦子;而一个胖子,在这个以瘦为美的年代,除非他在其他方面卓越于常人,比如我这个同学吧,这个看上去并无特异的普通胖子,他大概率是结婚了,那他大概率是没娶到一个瘦女人的。那个他没娶的瘦女人,相同条件下大概率是选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瘦子——她的同类,而非一个相异的胖子。这位同学呢,他的老婆,也是一位他的同类——一个胖女人。这世间有一个胖子,也就有一个瘦子,有一个丑人,也就有一个美人……都是相对的,互相衬托的。同类组合、扎堆,也就有了“人以群分”。
写到这里,我再一次想到我的那位同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