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读后
川端康成只能看,而不可以读。
在我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作家里,川端康成是最顶尖的文字使用者之一。
毫不夸张地说,《雪国》的开篇能使人感受到文字的震撼,这种震撼经历,在我目前的阅读经验只有过三次。
第一次是《百年孤独》。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句包含了未来、过去与现在的话,是我从未见过的表达方式:中文还可以这么写?而让人沉浸在连绵回环的叙述中的时间跳跃感,也是整部《百年孤独》最让人着迷的部分。
第二次是《双城记》。
华丽、澎湃、充满热情、气势如虹,这段著名的排比当得起各种赞誉,我认为,《双城记》的开篇和结尾成就了这部小说。
川端康成是另一种。它是静默的。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它营造了一个极富画面感的场景,但令人惊异的是,这段画面没有声音。
甚至声音是对这种静默的破坏,似乎在川端康成的世界里,火车就应该是没有声音的。所以我才说,川端康成只能看,不可以读。
但确切地说,《雪国》并不是没有声音,只是它所有的声音都像是环境的底噪。在你没有注意到它的时候,它绝对不会来打扰你的宁静;当你凝神去倾听,就会注意到一种柔和、自然、和谐的声音一直在构筑着这个世界背景。
所以火车的汽笛不会吵嚷幽深的雪,岛村和驹子的谈话不会聒噪人耳,燃烧的茧房不会扰乱观者的心,倒塌的房屋不会掩住星河,川端康成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旦打开《雪国》,就会有一只虚空的手压住向上喧腾的声音,再顺势抚过你安宁或躁动的心。
这种控制力是惊人的,普通的雕琢根本无法写出这样的语言。《雪国》开篇写岛村在火车上,通过擦掉水汽的半透明玻璃窗端详对面的女人,那样的情景过滤掉了一切旅途中可能遭遇的不快:嘈杂的人声、旅行的疲惫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温柔的场景,一个男人在注视着一个女人——一个因为玻璃窗的反射,显得模糊又宛如梦幻的女人。
“窗外,天色垂暮;车中,灯光明亮”;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境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间,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岛村看着看着,便渐渐忘却玻璃之存在,竟以为姑娘是浮现在流动的暮景之中。”
这样的叙述很容易让人想起自己的旅行,想起一种真实又虚幻的感觉,它激起你在旅途中一切美好的感受和想象,并将它们扩大到充盈整个心灵的程度,同时又隐去了那些负面的体验,将这美好的情感锻炼得如此纯粹、如此诱人。
这样的文字,或许可以掩盖一切激烈的情感,所以读《细雪》时,整个灵魂仿佛都可以被抚平——
这和老陀、和托翁不时用他们的锤子敲击你的灵魂相比,似乎是阅读体验的两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