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Balloon,萬瑪才旦,2019):
萬瑪才旦的厲害之處在於,他很會利用別富詩意的藏地風貌、虛實交錯的夢迴影像,擴充體量狹小的通俗故事文本。《氣球》表面上講述中國推行計劃生育政策背景,一個藏族家庭圍繞「該不該生孩子」引起的爭議與矛盾,內裏的脈絡核心仍是延續《塔洛》《撞死了一隻羊》等前作,傳統(宗教理念)與現代(科學主義)時而融洽,時而對抗的關係;當家(深信輪迴轉世,反對墮胎)與國(實施一孩政策以緩解經濟壓力)的價值觀出現偏差,這兩股同源同根的勢力之間無可避免的衝突。不同年齡段的藏民就在多種觀念的交叉碰撞下迷惘苦惱於如何自處,卻仍須繼續生活以尋找答案。開場避孕套與氣球意象構成緊密聯繫,生動呈現了避孕工具和文化剛普及的時代,國人/藏民既感新鮮又羞恥的真實反應,結局「白轉紅」彷彿又是經歷一次輪迴,飄向遠方的紅氣球暗示受苦受厄的生魂渴望掙脫枷鎖,重獲新生。簡潔、寬敞的藍天白雲也與影片前半段特意在人物對話前設置障礙物以表達不安構成情緒上的反差遞進,給人「撥開雲霧見青天」之感。此外,女性意識的覺醒在影片裡同樣佔有相當重要的位置,牧民達傑的父親去世以後,不想再生孩子的妻子卓嘎在缺乏預防措施的情況下再度懷孕,深信亡父魂魄投胎歸家的達傑多次要求妻子保住肚子裡的小孩,丈夫、大兒子的孝順反而讓卓嘎陷入「生不生都是罪過」(生了,對不起自己,不生,對不起家人)的道德困境,恐怕只有像妹妹阿尼那樣剃度出家,徹底放下凡塵俗世的牽掛與執迷,方能奪回女性身體的控制權。萬瑪才旦對卓嘎的塑造並非一名「完美受害者」,同時她也以依附於男權邏輯的「加害者」身分,借助謊言親手扼殺了阿尼與前男友的見面,甚至乎冰釋前嫌的機會。壓抑著的女性慾望,與被迫生育的夢魘互相纏鬥,而卓嘎就是在兩股力量的不斷拉扯之中逐漸達至(不那麼徹底的)覺醒。有趣的是,萬瑪才旦沒有僭越女性自主權,擅自為卓嘎的未來做決定,而是定格在一個餘韻無窮的結尾。在萬瑪才旦的鏡頭裡,男人、女人、少年、老人,之間的界線並沒有那麼涇渭分明,歸根究柢,他們無一不是在觀念夾縫求存的現代藏民(全體人類)的普遍遭遇縮影:命運自主與信仰道德的兩難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