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的“板眼”

有回我问一位弹了十年钢琴练习曲的女孩,能否弹段“那些花儿”,她红了脸说不会。
我的老同学说:有一年南方某理工大学高考加试钢琴艺术分,他也在场。评委让一位考生在朴树的“生如夏花”、许茹芸的“独角戏”、潘玮柏的“壁虎漫步”、还有一首谁的“布拉格广场”四选一即兴弹奏。
当时大厅里静得连一位考生家长气管炎吱吱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位钢琴十级、熟练演奏经典钢琴曲目的女孩,以泪洗面把“壁虎漫步”演绎得支离破碎,这事铁定被列入了钢琴即兴弹奏轶闻。
人类并没有彻底了解即兴的机制。
即兴是人类行为的珍品,它把思维的宏大系统瞬间化为许多单纯元素,毫不着力便达到美满的精密。它的每件作品都别具心载,每个现象的构思都如空倚傍。它里面永远有鲜活、变化、流动、没有顷刻间歇。它诅咒衡定,永远不按常规出牌。它步履安详,例外希有。它借无数的心思黏附着自己,百变不殆。
棋牌麻将常常是需要玩即兴的,然而那里面充满着逻辑,妙得就是它把两者接合了起来。
联众上象棋最火的是十分钟快棋、甚至五分钟快棋。你要是不服就试试,里面充斥着即兴的智慧。它不是没有逻辑,有,你走到了定式上就进入了逻辑的链条。
就是说,决定论的机制与无序是交互的。打牌也是如此,每个高手都善常玩即兴。但他只要是高手,就熟知诸多定式。可是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类游戏最初给人的感悟是人类行为方式与最终期盼结果的不确定对应。
说句题外话,这种感觉,是最完善的经商早期训练,经商是非逻辑的逻辑演练。
无独有偶,还是我这位老同学,当年在下海经商的时候,因袭固有的思维定式而遭遇了他人生道路上的滑铁卢之役。
在艺术院校附近开家化妆品商店,还是在商业大厦附近开家快餐?他经历了哈姆莱特式的抉择,并且运用了几个三段论的论证做出了开化妆品商店的决定。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恰恰是不对的,另一位没有读完小学的开快餐的伙计发了财,而老同学则刚刚赚回了本钱。可见,联言和选言判断卖不出去雪花膏,演绎比较法、归纳对比法在这里败得一塌胡涂呆若木鸡。
生活里即兴和逻辑是一对矛盾。那些能够把逻辑演绎得天衣无缝的人,常常过不了即兴这一关。他们刚好证实了鲁迅所说的,先论证好了,再去雄赳赳地革命的那类人的模式。而生活是鲜活的,拿着各种尺子去硬性比量的作法就非常奇怪。
战争是逻辑与即兴结合最完备、最能体现自由与意志结合的怪物。
那些在军事学院里,把军校学教程倒背如流的武夫,一到战场就犯胡涂。而喜读三国、水浒的毛泽东却游刃有余地指挥了游击战。
最类似战争的游戏是足球,它是理性与非理性接合的完美典范。它具有决定论的机制,有逻辑的规定性。但是,再神秘的逻辑也得穿着足球袜的人去踢。那里面的玩即兴就不用笔者说了。
医学院的学生都在啃内科学,可是人类是不会按照内科学去长病的。要是人们都按照内科学治病,一人发一本就解决了问题,还要医院干什么呢?
令人头痛的春节晚会,不少人都开出了诊疗的药方。其实从某一角度看,春节晚会的痼疾是太逻辑化了。从十二月就开练,一直到实播。每个标点符号都是铁定的,所有的插科打诨都事先定好,领掌的熟记着一段小品中几次掌声,在什么地方,几钞钟。用逻辑演绎即兴,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场里每人都被无形的压力压得机械地笑,脸上的肌肉都僵了。能好看吗?
我们主编读完了博士,有回听他谓叹读黑格尔《小逻辑》的苦衷,那次在致远书店看到了那本书,拿起来看了十几行,什么“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三态度”、“悖论在非理性思维中的等值”,放下那书我就没回过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逻辑的祖宗,反正里面有那两个字。
有一位在莫斯科出生的美国学者普里高津,他曾经有一个题为“混沌产生有序”的演讲。他不仅把偶然和必然、即兴和逻辑结合起来,并且实际上阐明了它们彼此的关系。
他主张,在一个结构“跃”向复杂的新阶段的临界点上,不可能预言在多种可能的形态中,它究竟选择哪一种。然而,路径一经选定,新的结构一旦形成,决定论的机制则又将占统治地位。正是由于这项研究,普里高津获得了诺贝尔奖。
他认为:因果逻辑决定论的严格定律,只能当作有限的近似,它只能应用于高度理想化的情形,对变革的描述几乎是笨拙的模仿。
我不敢说,玩即兴在我们生活中的份量有多重,可是我们能说逻辑体系对我们生活的帮助比我们预想的要少一些。
一些有经验的剧作家和导演,都认为人物逻辑性格演绎的剧情,不如真实发生的精彩、有魄力。是我们的造诣不深还是违背了规律?不得而知。
要即兴,还是要逻辑,要亚里士多德还是要普里高津,抑或是——都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