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医生》—— 一次释梦的尝试
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完全采用了梦的表现形式来写作,所以我突发奇想,是否可以用释梦的方式来解读它呢?于是我就想试一试。在开始之前,有几句话需要写在前面。除了能力和专业性不足外,进行这项工作仍需要声明几点困难。其一,这篇小说虽然采取了梦的形式,但它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梦。我们知道它是一篇小说,另外,仔细阅读我们能够发现,这个梦实在过于完整连贯,至少不是原初的梦的那种形式。梦的遗忘机制使得我们在醒来后往往记不得梦的全部内容,而那丢失的部分才是梦的关键,是我们心灵中遭受压抑的部分。释梦的工作,首先是要补完这个梦。在这里我们似乎是省事儿了,但这也提醒我们所使用的手段的限度。其二,释梦绝不是一件事释梦者对着病历自个儿就能完成的任务。梦者本人才是释梦任务的主体,由释梦者对梦者的引导与互动,共同完成了这个任务。除非我能够通灵(很遗憾在我清醒的时候我并不能——不清醒的时候也不能…),否则我所面对的仅仅只是一个文本而已。我再一次强调这个文本的性质,它虽然具有梦的形式,但它的本质仍是一篇作品。卡夫卡如果仅仅只是记录下他自己的一个梦,那就称不上是文学作品。他编造了一个梦,于是这就是一篇作品,一篇作品有它特定的意图,不能单单解释为是欲望的满足。因此,它也许更接近于是一篇寓言。所以对释梦手法只能是一种借鉴或者一种尝试,归根结底还需要把它融为一种文学的解读手法。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认为有些类似于我曾做过多次的对现代诗歌的文本细读。假如带着这样的清醒和自明,我想我就可以放开手脚开始接下来的工作了:这仍不超出文学的解读(且是最广泛意义上的文学),而不是精神分析的解读范畴。在后一个范畴当中,我一点都不专业,所以难免会存在误读。
关于“乡村医生”这一形象,我想先说两句。卡夫卡的舅舅西格弗里德就是一位乡村医生,卡夫卡青年时曾在舅舅家里度过假,并且在那一时期里结识了自己的终身挚友马克斯·布洛德。他后来在保险公司的职位也是舅舅给推荐的。我想舅舅对他的人生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的。但是这篇小说应当仅仅只是借用了舅舅乡村医生的一个形象,而其内里的精神,则完全是卡夫卡自己的。
下面我就开始正式的工作了。
“我十分窘迫”——第一句话就道出梦境的氛围,不是一个愉快的梦。梦里“我”是一名乡村医生,“我”要在深夜里出一趟急诊,但是眼下“我”只有马车,却没有马。自己的马在头天夜里劳累过度而死了。这“马”代表了什么呢?由于没有梦者本人的参与,有的问题我们无法得到文本之外的任何线索,所以永远不会得到确切的答案,我们只能猜测。一切的梦都是关乎自我的,从这个原则出发我可以想象,“马”也许就是指梦者自己的信心。“我”一切就绪,连马车都有,却唯独没有马。这就好像在说。:“我什么都不缺,可就是没有信心,这又有何用呢?”
然后梦里出现了女用人这个形象,她去借马,“但这是没有什么指望的”。这个女性形象是以用人的身份出现的,隐含着一种权力关系的指向,也许在“我”的潜意识之中隐含着这样一种模糊的想法,即女人只是一种“我”可以靠的上的指望。当然也有可能我们在这里走得太远了,做出了过度的解读。不过需要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卡夫卡在其一生中有过好几名女朋友,他同她们之中的几位订过几次婚,而每一次都是在关键时刻里解除了婚约。这篇小说写于1917年,这一年卡夫卡已经开始了他的养病休假的生涯,并于同年9月确诊为肺结核。并且在这一年里,他第二次和女友菲莉丝订婚,然后又解除了婚约。也许他曾在心底里盼望过能从女朋友身上,或者从对婚姻的寄托上,得到某种慰藉,但是他显然是失败了。“女用人借马没有指望”的意思也许是说:从女人身上拾取(对未来或者对自己)的信心是没有指望的。不过对于这一点我不太能够确定。
接下来出现了一个神奇的新场景:“我心烦意乱,便朝多年来一直弃之不用的猪圈破门踢了一脚。”“我”在梦里踢开猪圈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因此我有理由相信,“猪圈”所代表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应当是和潜意识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似乎这个梦第一次显露出了它的本质功能:它满足了一个欲望。我还不太清楚这个欲望是什么,就好像不清楚猪圈的含义一样。不过既然这仍是文学文本,那它的隐喻就是清醒时的意识的工作,所以或许可以相信“猪圈”指代的是某种肮脏的存在,可能指向着自身某种想要寻求堕落的欲望。猪圈里的环境也有所描述:“门板在门铰链上啪塔啪塔来回摆动…一盏昏暗的圈灯在圈里的一根绳子上晃动。”物体的摆动和晃动——如果单纯从释梦的角度去讲——代表着性(器)的动作,象征着性交的动作和行为。我们都知道大多数的较复杂的梦全都或多或少带有性的意味。这里性的意味第一次出现在了本梦中。另外“昏暗的圈灯”可能是暗指红灯区。有意思的是,从猪圈里“像是马身上的热气和气味扑面而来”。他确实在这神奇的猪圈里找到了马,从而找到了出诊的希望。在卡夫卡的日记里,他曾写道:“我路过妓院就像路过自家门口”。正常的男女关系也许令他感到害怕,这可能来自于家庭的影响。于是我们现在大概有点弄清了这“猪圈”的含义了,这里也许的确隐含着一个追求堕落的欲望,对这个模糊的欲望的满足,在这里是比较轻松的。但是我想“猪圈”的含义并不是单一的,也许梦者的潜意识在这里打开了一个缺口,在梦里他把身子探进猪圈,“想看看圈里还有什么”。这是一个需加留意的动作,仿佛在潜意识之中他明白在这圈中还有其他的东西。用释梦的语言来翻译一下这句话,大概就是这样:“我想知道那里(我的潜意识)还藏着些什么秘密”。这时女用人在身旁说了一句话,印证了这一说法。她说:“一个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什么存货。”梦里人物说过的话往往有其深意,这句话的意思明显是在说“一个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心底有什么肮脏的秘密”。她说完这句话后,在梦里他们俩都笑了。这使我更加确信前面话语的深意,因为明显这里有梦的伪装——一句本来会让梦者感到不安的话语,被伪装成了一句玩笑话,从而躲过了梦的审查。
在这之前,梦者在圈中发现了一个蓝眼睛的男人,显然是个马夫。“蓝眼睛”也许是个重要的线索,它可能指向这个人物在现实中的原型,从而引出他入梦的原因。这在释梦的案例中很重要,但由于我们无法与梦者实际交流而无法追踪这一线索。这就是为什么释梦的工作没有梦者的参与是无法实际完成的。于是我只能猜测,既然马夫是从猪圈中发现的,那他一定和梦者的潜意识欲望有所关联。我们且往下看。
接着马夫侵犯了女用人,后者跑向梦者寻求庇护,但梦者却向自身的处境妥协了,而马夫“仿佛他知道我的心思似的”。显然梦者有求于他,而马夫对此也心知肚明。马夫说:“我根本就不跟您去,我留在罗莎身边。”前面梦者说他是个陌生人,而他却能叫出女用人的名字,这足够使人惊讶的了,因为这是女用人的名字第一次在梦里出现。这说明,这个马夫很有可能就是梦者自身,而梦对他的这个自我进行了陌生化处理,也许是为了在满足欲望的同时躲避道德的压力——或者不如说是为了避免焦虑的产生。
“罗莎”("Rosa"),这个名字即便从汉语译文中也不难见出与“玫瑰”("Rose")这一意象之间的联系。这也许是整个梦中最“文学”的部分了。玫瑰象征的东西无非是爱与美,可以看作是整个梦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女用人的身份变了,她似乎隐含着某种“爱慕对象”的意味。听了马夫的话,罗莎急忙逃回屋子里锁上了门。虽然梦者嘴里说不会让马夫得逞,但实际情况却是他把罗莎一个人留在了家里,而他听见了房门被撞碎的声音。梦者的话值得玩味一下,他说:“我绝不会为了这趟出诊把姑娘当代价给了你。”这句话说得很坚决,我认为它包含着某种移置作用,即梦者将自己与罗莎等同起来,似乎在说:“我不会把自己当代价给你的”。我们先来关注一下此处再次出现的一处伪装:在梦里,是马夫拍了一巴掌,马便疾驰而去,而梦者似乎无能为力。这样一来,梦又满足了一个欲望:将罗莎留给马夫;同时再一次躲避了道德的压力,或者说再一次避免了焦虑的发生。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梦者内心精神的种种可能。卡夫卡此时再次取消了与女友费莉丝的婚约,而这个梦很有可能正是指向了这一事件。他似乎是在表达自己无法承受婚姻的代价,也许他感到他将会在婚姻生活中失去自我。但另一方面,他同样难以承受道德上的折磨,于是表现在梦中便借助了移置和伪装。梦在这里包含着一个深刻的矛盾,梦者一方面确实把罗莎视作不可给出的代价,并且于此处通过移置作用将自己与罗莎等同了起来;而另一方面,将罗莎留给马夫,也确实是梦者的一个遭受到压抑的潜意识欲望,它在梦的工作中得到了满足,并且通过一个巧妙的伪装而避免了焦虑的发生。所以我认为这里是整个梦的关键点,这个矛盾的背后隐藏着的实际上是某种(现实中的)焦虑。其实从一开始,这种焦虑就试图在表达自己,但通过梦的一系列巧妙设计而将之回避。由此我倾向于认为,在梦中所出现的一切重要的人物,实际上都迂回地指向梦者自身,他们的目的是统一的,或说服务于同一个目标,一个双重的目标:满足欲望、同时躲避焦虑(目的是为了使梦的工作顺利进行下去)。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而我相信这也将延续到梦的自然或非自然结束。(一般来说,欲望得到满足,梦就会结束。但我们正在分析的这种梦有点特殊,一般情况下,我认为它们都是以从睡眠中惊醒这种非自然方式结束的,因为它包含着两个彼此水涨船高的进程——焦虑也在突破封锁,试图表达自己。)
问题在于,卡夫卡的这一害怕失去的自我究竟是指什么呢?也许是所谓的“一个孤独的作家的自我”,婚姻生活必然会打破这种完美的封闭性,从而丧失由它带来的内心的敏感性。所以罗莎这个形象的双重隐喻——玫瑰(爱与美或某种崇高的价值)——不管是在文学文本还是在梦中,都宣告成立。但这个自我还有另外一个层面,它需要借助另外一个形象来完成。我们接着往下分析。
在此之前,我们仍还有一个未解决的问题:马夫的形象问题。我仍然坚持之前的原则,马夫这一形象也是指向梦者自身的,尤其是他是从猪圈里出来的,而这一处所我们已经知道(或说我认为)是与梦者潜意识相联系的。甚至可以认为马夫就是梦者潜意识欲望的化身。他的功能也是一样的,首先是欲望的满足。在梦中,这欲望的表现形式是占有罗莎。我想提一句,虽然前面分析“猪圈”的环境时提到过这个梦里包含的一些性的暗示的元素(他们都是通过伪装表现出来的),但在梦的进程的这个部分,即“占有罗莎”这个部分上,由于它显而易见的性的提示,我反而认为它不包含现实心理方面的性的指涉。也就是说,我认为梦的这一部分涉及的欲望与单纯的性欲无关。因为若非如此的话,这么明显的性关系的提示在这样复杂的一个梦中是很难通过梦的审查的。那么它实际代表了什么呢?我认为应该从分析罗莎在这里的属性来入手。我们前面说罗莎被与梦者等同了起来,那是梦者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显然梦者食言了,他实际上将罗莎留给了马夫,从而使后者满足了他的欲望。假如此时那种等同关系仍还成立的话,这个梦几乎就无法解释了。而此时罗莎跑回了屋子里,我认为这可以当做是她夺回了自身“主体性”的一个标志。她不再被梦者等同起来。因此,罗莎又变回了欲望的对象,而不是欲望自身了。这里梦中人物似乎构成了一个三角关系——这种关系与性无关,而我认为却带有某种道德意味:梦者出于自私的原因而放弃了罗莎,并且似乎还有更深的一层,前面由分析“一个人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存货”那句话时,所提及的“秘密”在这里我们似乎触到了——其实是梦者想占有他的女用人。又是一处移置作用将马夫与梦者等同了起来,借由此他实现了这个欲望(这才是被压抑的那个深层的欲望)。我之前曾说过,这里并不指涉到性,看起来我似乎说错了。但是往深层考虑,梦在此处的重点其实并不在于这个欲望实现本身(因为也许这个欲望在现实中曾经实现过——和女友的性关系,压抑着它的是梦者的私人道德,而并不是现实),否则它可以用更简便的方式来实现,没有必要分化出马夫这么一个人物——他的另一项功能才是重点,而且确实是非性满足的:他要替梦者规避道德的压力。由于这个欲望被压抑之深,对它的满足很有可能会伴随着焦虑的发作;当它冲破潜意识的壁垒进入到前意识之中时,必然会带来一股强大的精神能量,如果不想办法对这一能量加以抑制,将有可能对睡眠造成破坏。梦的这一结构,我认为指向的仍是卡夫卡与菲莉丝第二次解除婚约一事,以及他们之间整个的复杂的关系。他既无法承受婚姻的代价,又无法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自私,以及因此可能对女友带来的伤害。他于是只能在文学创作中寻求解脱。这就如同,乡村医生既无法克制马夫(自己)对罗莎的占有欲(需要指出的是,卡夫卡对与菲莉丝的关系似乎也有着类似的执着,他既无法与之结婚,也无法断然与之分手),又无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自私与不义,于是他只能逃避,可以说此梦的这一结构正是为这一逃避而精心设计的。同样的情况在后面还会再次出现。卡夫卡借助文学创作来逃避,正有如梦的工作一样。
到这里梦的第一部分就结束了。有时一个梦在结构上会表现得十分复杂,当梦的材料暂时用尽,而欲望的满足尚没有令心灵感到满意,这时剩余的内心能量会尝试组织新的精神活动,这时便会有梦的第二部分产生。精神会搜寻新的材料来组织梦境,因而也许会带来新的主题。这种情况在这个“乡村医生”的梦里就出现了。
至此我们初步探究出了这个梦的结构,这一结构在梦的第二部分中将会变得更加明显。
在梦的第二部分里,梦者所乘坐的马车在一瞬间便到了病人那里,此时雪已经停了。“病人的父母急忙从屋里奔出来,病人的姐姐紧随其后,人们几乎从车里把我抬下来。”这个场面很是混乱。也许我不该率先把我的一个猜测讲出来,但根据后面的梦境,我认为这个猜测基本是靠谱的。我相信这样做能给后面愈发令人困惑的梦境一个比较可信的释梦方向。我的这个猜测是:梦中病人的家人实际上就是现实中梦者自己的家人。我们已经发现,移置作用是本梦最重要的手法。由于本梦存在着一个双重的进程,它不得不借助比单纯的欲望满足梦更复杂的手法。梦的这一部分潜藏着的一个深层欲望便是“回到家中”,接着往更深层分析便可以知道,这其实就是指“回到童年”。至于这个欲望为何会遭到压抑,我想是由于梦者与父亲之间复杂的不愉快的关系所致。而这也正是他内心焦虑产生的一个根源。这正是梦的这一新的部分的新的主题。
“病人房间里的空气简直没法呼吸…我会推开窗户的。”这里对环境的描述——如果真的在梦的文本中——应该包含着梦者睡觉时的体验,也许他感到屋里有点闷,但不至于因此而打断睡眠——梦同时也是睡眠的保护者,于是“打开窗户”便是一个简单欲望的直接满足(注意这里使用了将来时态)。
然后梦者见到了生病的男孩,令人惊悚的是,这个孩子坐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耳语道:“大夫,让我死吧。”接着梦者开始心猿意马起来,他想起刚才的经历,然后,“这时我才又想起罗莎”,他为该怎么救她感到焦急无助。两匹马从外面顶开了窗户,向屋里探进头来,“注视着病人”,“好像在催我上路似的”。此处梦者在梦里的心理活动变得密集且集中,这有点不寻常。我们能感到焦虑似乎就要发作,梦后面蕴含着很强的精神能量。也许是梦的材料带来了新的刺激,而这点是前意识所实料不及的。梦的前一部分内容并没有被忘却,它又涌进前潜意识里,并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准备冲破障碍,进入到意识层面。焦虑。
梦者内心的两股冲动——两匹马就像是它们的象征,不过这不像是梦的手法,而更像是纯粹的文学隐喻——构成了一个双重进程,一方面是被压抑的欲望,另一方面是被克制的焦虑,这两者都想冲破障碍表达自身;梦的工作是放过前者的同时拦住后者,所以对材料的选取就将变得很严格,只有两股冲动共同“认可”的材料才能够被选取并编织入梦。于是生病男孩的意象就被选中了,材料大概来自于梦者体弱多病的童年经历。它满足了两种想象:童年的期许和死亡的恐惧。但是这个材料带来了不确定的刺激因素,因而与前一个梦产生了联结,使得焦虑也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出口——梦者又想起了罗莎。这让这个梦愈发变得复杂起来。男孩说的那句话——“让我死吧”——更像是梦者发出的心声,他已经能够感受到折磨与煎熬。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同时涌进前意识里的,只不过梦的凝缩和移置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尽可能完美地处理了梦的材料。这两匹马的意象,在我们的分析中,我认为也越来越清晰了。它们连接着梦的前后两个部分,使得罗莎背后的那股潜意识冲动得以通过它们再次进入了梦的这个部分里,与梦的新的材料产生共同作用。“我马上就回去”,“马似乎在催我上路”,可见这种连接不是单向的。也许由于出现了突发的状况,梦里又生出一个新的欲望——或者不如说激起了一个更深层的欲望——逃避的冲动。
然而梦的工作终究是稳健的,在这个紧张的时刻,“我却听任姐姐替我脱下皮大衣…”,焦虑被暂时克制住了。梦境再次趋于稳定。接着一个“拒绝父亲表示亲近的心意”的情境,似乎是一个未经处理直接入梦的材料。他去看男孩,证实男孩很健康,只是母亲把他照顾得太悉心了。但他不打算提出什么意见。这里仿佛是某个童年记忆片段的回照,同样经过移置手法的处理,它仿佛映射出这样一种记忆情绪:母亲对“我”的溺爱遭到别人的批评,而“我”对此感到不满。于是,被压抑的情绪又开始扑腾起来。当梦进入这一部分之后,不稳定便成了它的一个特征,我们已经可以预料这个梦发展的精神走向了。
梦者开始在梦里抱怨起来,“那男孩也许说的对,我也想死”。这句话呼应了我前面的说法。但梦者此时仍带着隐忍,“我向这一家人点点头。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事,即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相信。”这显然是对家人对自己不理解的抱怨。“开药方是容易的,但是另外与人沟通,这就难了。”值得分析的是下一段话:“好了,我的出诊就此结束,人们又一次让我白跑了一趟,对此我已习以为常…但是这一回我也还得搭上罗莎…她在我家待了好几年,我几乎一直都没注意她——这个牺牲太大,而我得…不去责骂这一家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罗莎还给我了呀。”
这段梦境的指向性,根据前面的分析,已经比较明显了。它指向的仍是与菲莉丝解除婚约一事,由此事带来的苦恼在折磨着梦者。从这段叙述中,我们可以有一个新的发现,即也许此次婚约的解除,与卡夫卡家庭的反对也有关。这一次事件令他特别难过又无能为力。但根据前面那个梦作为判断基础,此次事件的根本原因应该还在于他自身,这也正是他逃避的所在。只是无论如何,自己和菲莉丝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这段叙述的最后一句指出的正是此一事实。这也许令他很难过。不过我们感兴趣的是,罗莎这一梦中的形象竟然被赋予了如此丰富的功能。有时梦的工作和小说家的工作相差无几。
但是梦者的出诊并未结束,一家人并不想让他走,并且显然对他十分失望。于是他又向男孩走去,这时两匹马嘶叫起来,似乎显得不安。我倾向于认为马的作用是连接功能,而且极有可能是梦的被动的工作。两种心理进程背后的精神骚动越来越紧张,梦者的睡眠已经受到了威胁,所以也许马的嘶叫就像是前意识给出的警告。由于两个心理进程借用了同一种梦的材料,所以满足欲望的同时完全地避免焦虑发作,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不稳定便成了梦的后一部分的特点。
“我心想也许就承认这男孩有病吧…我发现:是呀,这男孩是有病。”这一段非常荒诞;“有病没病都是我这个医生说了算。”这体现出一股权力意志,然而这权力意志却在这个梦中没有什么用,也没有什么价值。也许这正是令梦者感到沮丧的深层原因:他感到自己的自我是无用的。这里的荒诞叙述实际上表达的是这样的心思:“我知道你们(家人)对我很失望,你们既然认为我不正常,那我干脆就承认我就是不正常好了。也许这样你们就满意了吧!”
梦者在男孩腰部发现了一个溃烂的伤口,玫瑰红色——再一次与罗莎产生联想;并且出现了死亡的象征,尸体的意象:蛆虫。联系前面想死的话,梦召唤出尸体的意象,满足了梦者的这个次要的欲望。伤口的材料也许来自于卡夫卡的工作经历,他在做工伤保险时难免接触过此类伤情的照片和实况,从而留下了印象。值得关注的是联想的手法——这里显然在梦中做了一番文字游戏:伤口通过颜色形容词与罗莎联系了起来。意味也很清楚:“罗莎受到了伤害”。正是“我”伤害了罗莎,因此伤口的意象具有双向连接的作用。它的指向是双向的:伤口长在“我”身上,即是说,梦者也感到受伤。“可怜的孩子,你已无药可救啦。…你腰上的这朵花会要了你的命的。”“花”(伤口)加强了前面的联想,不使它断裂。这句谶语式的叙述,正是梦者的自忖,像是在说::“你早晚会毁在这上面”。确实,卡夫卡终其一生都在家庭关系的抉择中无法自拔。在病死前的几个月,他还曾在一个叫朵拉的年轻女孩身上再次重演着他的神秘的悲剧命运。对于卡夫卡,也许确实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障碍。
接着梦里聚集了许多人,梦者感受到某种压力,这里有一种讽刺的表达:医生原本是救人的,可眼下这人没救了,却要医生来宣布死亡并处理后事,这是牧师的工作啊。这是在抱怨:“为什么人们要逼着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合唱队的表达充满了恐怖的幽默:“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死!他只是个医生。”
梦者被脱光了衣服,这有可能仅仅是由于梦者在睡眠中感到有点冷,身体的感觉——或说应激——材料闯进了梦里的结果。当然也有可能被梦的工作巧妙地加以利用,赋予一种双关的含义——暗示一种羞辱。“我把手指放进胡须里,低着头冷静地注视着这些人。我镇定自若,强过所有的人,即使这无助于我,我依然是强者…”这是梦者面对羞辱的反应,有点阿Q的性质,背后掩盖着的精神表现是无助感。
梦者被人们抬到伤者的床上,放到面对伤口的一侧。这是一个并置手法,而且很顾名思义…如前所述,这里正是实现了并置的功能——这个受伤的男孩就是梦者自己;其实前面已经隐藏着这种身份移置的功能意义了,到这里一切都明朗化了。如果梦的某一种工作被证明进行得畅通无阻的话,那么它就会不断用这种方式来组织梦境。在本梦中就是移置的手法。
接着梦者与病孩进行了一场较长的对话,对话的内容很奇怪,但却意味深长。我倾向于认为在这里,梦的工作手法空前复杂化,它实现了一种双重的身份移置,首先是梦者与病孩的身份移置,这病孩就是梦者自己,而梦者自身的身份也起了隐秘的变化,他变成了自己的父亲。这正是第二个梦的关键因素,它被压抑得如此之深,假如不从对话关系——尤其是它所蕴含的紧张性——出发思考,简直找不到它存在的证据。可是如果我们就对话性质本身,而不仅仅是对对话内容加以思考的话,就可以理解这一点。梦的这第二部分隐含着一个深层的欲望,即回到童年,它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实现了。但其中还裹挟着另一个与之对应的欲望:与父亲做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的欲望。这一段梦境正是对这一欲望的满足。
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一下卡夫卡写给父亲的那份著名的长信,就其性质来说,那封信和梦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满足一个长久以来遭受压抑的欲望。当然,因为担心父子俩关系的进一步恶化,母亲并没有将这封信交给父亲。
这段挺长的对话我就不费事引用了,只提取几处关键的语句,紧张的氛围一目了然,然而却仿佛隔着一层时空一般,这大概就是梦的移置手法的效果吧。“我对你的信任微乎其微”,“我带着一个美妙的伤口来到这世上”,这是“儿子”的话;“你的错误是:你不能通观全局”,这是“父亲”的指责,仿佛在说:“你根本不懂人生是什么样子。”对话的最后一句是这么说的:“你把一个官方医生的这个诺言一同带到那边去吧。”接着,“他就带走了它,他安静了下来。但是现在是考虑自救的时候了。”男孩看样是死了,这似乎是种暗示——只有死亡才能逃离。
梦的最后一个情景,梦者从窗口跃出,驾着马车想要逃回去。然而两匹马却并没有像来时那样一瞬间便飞驰到了目的地。“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穿越雪地旷野”——梦也没有了办法,梦的材料已经耗尽,而精神的进程却没有终止。梦者在两座房子之间孤零零地徘徊,两座他永远都无法真正到达的房子。一座是他童年的房子,他不久前刚从那里逃出来;另一座是他自己的房子,然而由于对自我丧失了信心而无法到达。文本的最后一段相比于梦,更不如说是纯粹的文学文本,它是一个如梦般的隐喻,它表达的就是这种既无法前进又不能后退的处境——既无法做一个顺从的儿子,又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以及这种处境带来的痛苦和绝望。他在梦中没有出路,在现实中也是一样。在这也是梦中的焦虑终要突破的时刻:“我这样永远到不了家,我的兴旺的诊所完了(“我的幸福的婚姻完了”)…那讨厌的马夫在我的屋子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赤身裸体,冒着这个最不幸的时代的严寒,乘坐着人间的马车,套着非人间的马(这里似乎是在暗示“我已经是个死人了”,结合前面与病孩的那段梦,可以想到这一点;我认为这是梦的工作的余波),我这个老人四处漂泊。…受骗了!受骗了!一次听信了夤夜急诊的错误铃声——就永远无法补救啦。”
至此,这个梦作为一个焦虑梦的底色显露无疑,梦已经毫无办法阻止焦虑的涌现,它用尽了所有的材料。最终的结局,我们可以想到的是,梦者会在烦躁中惊醒过来。尽管如此,焦虑梦也仍然满足了梦者的欲望。甚至精神的两个进程都得以实现,尽管焦虑的突破是由于梦的抑制未能成功。弗洛伊德说,焦虑梦的本质在于焦虑,而不在于梦。一般来讲,梦的工作同时要保护睡眠,但在焦虑梦中,梦者最终往往会惊醒,并且多半不会记得梦里的具体情景。这时“从梦中惊醒”,我认为实际上成了一种症状的表现。当前意识发觉焦虑情绪涌入梦中,且已不可阻挡,作为最后一种防御手段,它唤醒了意识,同时将可能引发焦虑的内容重新压抑回潜意识中去。这就是一个人从梦中惊醒,却往往忘掉了梦的关键内容的原因。我们知道,症状的出现是为了避免焦虑的发作。因此,睡眠中惊醒就像是梦的保险丝断掉,为的是避免焦虑的最终发作。这种“自灭式”的中断措施,其目的仍是为了保证我们的精神不受伤害。
到这里,整个梦我就完整地分析完了。也许我走得过分地远了,因为这毕竟是一篇小说。但我认为小说文本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无穷性——小说艺术的无限可能。当然了,释梦真的很好玩,是一个一开始就停不下来的过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