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月

1. 一块灰蓝色半透明云朵，身躯呈不规则的 四边形，边围鼓起拳头的形状，向另一块 推去，彼此之间露出细缝，露出黑夜的光。 就这样，无数云朵连成一块巨大的幕布， 里面潜行着今晚的月亮，地球自转的风。 那些触角般的云絮发亮；有时，一些不堪 拥挤、推搡的云，它们薄弱的内心被月亮 占据，皎洁的光弥散开，像哈气化融寒冰。 我想起第一次乘坐飞机，飞机爬升穿过云层 时，我紧靠着椅背，下意识不让身体脱离， 而灵魂，它喜悦而躁动，不满于这颗尘土滋 养的心，几欲摘取而彻底飞升；灵魂平稳， 当飞机平稳地行走在群云之上。这洁白如雪 山的云群，诚如古希腊人中，那通晓神灵之 事的荷马所见——耀眼，无法直视太久，我 转回舱中，短暂地目盲。 此刻，它们覆盖在视野所及的夜空，像头巨 兽沉睡在藏宝洞门前，震慑一切贪婪之人； 更令软弱而孤独的我却步，退回目光，听到 夜空下葡萄园中的蛙鸣，闻到一缕缕果实腐 烂发酵的香味，看见眼前的几颗悬铃木， 年轻而黝黑的脸庞，沉溺梦想——多像我！ 唉，我这是在哪里？ 在北京，在海淀区， 在田村的旱河路边，在路的深处 被称为“木屋一号院”的地方， 在我爱人工作的茶馆的门前， 在二十三点半。 2. 已失去她的面容， 今世再不可寻得—— 你疲倦地歪倒我的怀里，不说话， 只希望我能侧下身，搂紧你 车窗压低夜空，与道路同时行进 偶尔交集，在行道树中分离。 楼群密集，道路宽阔，黑夜黑。 我挽着你走进地铁，自动扶梯送我们 沉入地底。洁癖的白灯光将黑夜 还给黑夜，呼啸的地铁将黑夜甩在车尾。 晚归的人，请合上你沉重的眼皮 祝福你，在极速穿行中进入 一只轻盈飞舞的蝴蝶——不是飞蛾， 在清晨的廊灯下，它潮湿而冰冷 3. 直到尖啸声安静地裹住耳朵，灯光 不再晃眼，黑暗坚实的窗户 用我们的脸安慰我们， 光滑的长椅安稳住震荡而疲倦的四肢 两个小时的时间再为这个小角落 定下确定的未来， 我们开始忘记地面上的事，开始 考虑如何打理好眼前的——我们擅长生活 读书，刷剧，吃零食 网购，抢购，凑单，砍价，刷豆瓣 刷微信，刷朋友圈，刷热搜，刷抖音 ——嘘，沉睡的人已沉睡，毋打扰美梦！ 打游戏，聊探探，建立新的关系 新的感情等待销售：不过是这一口气 换她那一口气——空气是销售之帝 担忧啥子生老病死，担忧啥子 结婚买房生子养老 不如坐下打游戏 悔恨时，不如站起吊于车厢中 你是整座车最靓的仔 明日的计划表，明日的客户单，明日的明日 无法渗透这极速的车厢 我们互不相识，也可以互借肩膀 我们极速地抵达了共产主义 晚归的人，请合上你沉重的眼皮 你会换来一副蝴蝶的身体 轻盈舞动，在月光中，在儿时的红砖墙头 ——当尖啸声刺破耳膜，新的困惑占据我 4. 西红门站下，我们挽臂走在稀疏的人流之 中，自动扶梯送我们到地面。下行中，我 看见身侧的巨型玻璃滑动着我俩的影子。 你依然美丽，而我却无法直视他： 他上凸下圆的脸在微笑，上翘的嘴角 拉起左眼皮，使两只眼睛一大一小； 他整齐的蓝衬衫塞在西装裤中，肚腹隆起， 撑圆了裤腰，如装满谄媚的话。 这成熟老练、精明世俗的目光令我慌乱， 这是另一个真实的自我，趁着意识虚弱， 占据我的身体，他计划毁坏我现在的生活， 我不能让他得逞。我挺起腰，走下扶梯， 接过你的手。 5. 幽暗的理想城 八期，沉睡着； 我们牵手走进大门，准备施工的挖掘机 在一旁低头睡，黑暗的身影陷入 更宽阔的黑暗 高楼零星亮着灯，像残留的鳞片 一辆车照亮我俩和道路，哼哧着从身边爬过 我看见东侧高楼的头顶堆积着一朵灰云 再向左偏一点头，就看见一块长条的云群 但不像之前所见到的干净 脏兮兮的毛，毫末处闪着光泽 回到十六层的小居室， 游动的鱼迎接我们： 它们张着嘴，扭动灵活的身子， 眼睛侧向玻璃外的我们， 像是家人走上来与我们说话。 你去洗澡 我放下书包，脱下所有的衣服， 赤裸身子，到阳台的绿植旁坐下—— 红刺玫开得真好 窗外，月亮照向我 6. 你身体一阵惊颤惊醒了我， 我抚摸着你汗湿的额头，按压太阳穴 试图舒展错乱的脑电波，重新激发出 安静、舒适的梦境——你砸吧嘴，呼吸匀畅 流水声充满整个屋子 我爬起身去上厕所，舒展下酸麻的胳膊 阳台的地毯上落满一道道明亮的辉光 我惊叹着走过去，摇动晾衣架 到了最顶端，才勉强能站下人 楼房之间放大空气的声响，贴着窗户震动 如遥远的一声犬吠 假如我是在老家院子里，还会听到 砖缝中鸣叫的蟋蟀—— 当时我还幼小，刚从离开母亲的悲痛中 缓神，准备长久生活在爷爷家里 一泡尿催我醒来，到走廊上，借着月光 尿桶在廊柱下，我打了个激灵 意识随着清澈的夜风升起，我可以说清 自己看见了什么：月光微微照亮整个院子， 有道深色的水痕从中央伸入老樱桃树下； 能躺下我的绿澡盆扣在枣树上； 不再滴水的汗衫随风飘动；那只 卧在过道的黑狗发觉我，便起身， 慢悠悠地走过来，舔舐我赤裸的小腿肚， 湿凉凉的。 我无法说清，那夜晚是如何干净而高远， 我幼小的身躯如何一步步走向月亮 却停留在老樱桃树之下，浑身清冷 直到爷爷发现我不见了，以为又偷跑了， 披衣出屋喊我——躺上床，孩子很快睡着 而此刻，赤裸的体内涌动着呼喊 无法说出又不可抑制 我只能扶着栏杆凝望你，努力看清你 从松散的光线凝聚成坚固的月亮 在数万里的高空吸引我，牵引这 消磨殆尽的灵魂—— 这万有引力之中 我重又奏起了诗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