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幸运礼盒
大概在我刚记事的时候,爸爸从外地给我带回来了两本童话书,崭新,鲜艳,在只有一块圆角光的烛火下,我放佛打开了一道更明亮的世界。我喜欢印刷在上面的文字,喜欢文字中与你对话似的温柔,喜欢这种陌生却真诚的相遇。冥冥中,我不知不觉地向书籍的海洋靠拢,在我脚下这块贫瘠狭小的土壤上,嗅着书的味道。
我的寻书是从邻居家开始着手的。我家下面是收废品的孙金香家,我常坐在她家的苞米架子上看那些飘着灰的旧书,它们是一群蓬头垢面且奄奄一息的老人,蜷缩的身子,无精打采的倦容,在无人问津的时间里散发着沉寂的腐朽味道。我很庆幸拾起了它们最后一丝价值,在这些废弃的教科书、《故事会》、旧报纸里,我读到了振奋人心的红色故事,它们钻进我的脑子里,席卷着我平庸的思想。在一个个云淡风轻的午后,我与旧书们悄悄地完成了彼此的心愿。我也经常跑到只有老两口的张叔家,看他们正在上大学的女儿伟伟姐写的小文章,在她的小文章里我认识了焦裕禄,钱学森,这些名字蹦进了我最初空白且纯真的脑子里,是我精神领域的第一批种子,别样的熠熠发光。
虽然我像一只没有原则的小狗,嗅到书香就凑过去,但是我却没有得到过一块真正完整的骨头,这始终是一种遗憾。我家没有什么藏书,我也没有一个爱好藏书的长辈。但我的父母尽他们所能帮我圆梦,爸爸用废旧的钟表罩做了一个简易书柜,做粉色的书桌。妈妈总会在她的圈子里淘来旧的童话书,童谣书,在长夜来临的时刻,从背后掏出一本来,给我莫大的惊喜。尤记得一个小男孩买海带的故事,小男孩因摔了一跤而忘记了海带的名字,而我却深深记住了海带。海带,成了童话和妈妈的名字,让我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
图画书,杂志也是我童年读书中的主角。我的小学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农村小学,它的肌理和骨骼一样都是经过重视而被精心保护。每个班级成立了图书角,我有幸接触到了图画书。《哪吒闹海》《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葫芦娃》《西游记》等等,我借了几本拿回家,看过后不舍得还回去,为了保留这样的画面,我天真地想把它们画下来,熬了一个晚上,并没有如愿以偿。四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在班上说可以订阅杂志,她私下给了我一份订阅单子,推荐我订阅《良师》《小学生优秀作文》,我拿着这份单子回家央求父母订阅,这是我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藏书。我的生活开始充满了期待,我觉得自己比村子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幸运,我拥有着大山外面的知音,它们如约飞来探望我,是我的信鸽。
每个周末,我把订的所有杂志都捧出来摊开,看着它们就好像看见了大千世界。我趴在炕上,翘着腿摇摆,妈妈在厨房忙碌,阳光透过我们家的大窗户照在我的身上。我挑一本自己做的最好的笔记本,开始摘抄杂志里的好词好句。“西红柿的生命有三个阶段,幼年时……中年时……老年时……”这个拟人真好,我怎么没有想到,于是它就成了我的。读杂志的时候,我就正襟危坐在窗前的缝纫机前,当然,窗外自然界里的伴奏总会勾引着我,但每一次看到书和笔躺在那里,整洁的桌布被风撩起,桌面没有杂物,我总是立即安静下来,不忍这一切被我凌乱飞扬的心打扰。
我的童年如果没有书籍的点缀,我想它是素白的,这些零碎的书的剪影,让我的童年多了一抹点睛之笔的色彩,也给我的生命底色印上了褪不去的花纹。后来,无论走到哪里,寻书的兴致勃勃和读书的仪式感都成了我的习惯,哪怕一本作文选,放在桌边枕边,对我都是一种踏实。
上了大学后,我终于被引领到了长久以来期望的“根据地”。当我走进图书馆里的时候,我就好像一条弱不禁风的小鱼,被大海的激流冲撞着,我竟不知道要采撷哪一朵浪花才好。图书馆很大,一排排桌椅四面八方地伸展,明亮的窗外摇曳着挥袂生风的杨树,阳光泄在我的身上,在这像极了儿时的一幕里,我遇见了在一次次压榨和奋进中绝望的祥子,用鲜血换来希望的许三观,满腔热血与旧社会决斗却又被驯服的黑娃……我认识了曾在西北大地上生出梦想的贾平凹,在北极村种下童话梦的迟子建,在贫苦日子和狭小天地里燃着文学梦的路遥和莫言……我突然感到一股热血在心中涌动,一股喜悦的力量在悄悄凝结。
我想我与书的缘分如同偶遇了一条奔流到海的溪流,它以细小的一支闯进我的世界,却指引着我大海的方向,从而一波又一波地掀起我生命的浪潮。我是如此幸运,我甚而觉得生在山沟沟里也是一种幸福,不然我可能不会因为爸爸买来的两本书而欣喜,我可能错过了上苍赐予我的幸运礼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