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写一个狗血的故事作为宣泄口|《风吹芦荟苍耳飞》
我叫卢小柯,28岁。她叫苏桑桑,18岁。
2003年9月21日,卢小柯、苏桑桑,因发烧疑似非典病例,送往C区隔离。
就在同一天我们住进了这所废弃学校改造成的隔离区,我们在同一个教室,躺在相邻的病床上仰面衔着体温计望着被屋顶积水泡得脱皮的天花板,时不时还会有些石灰吹进眼睛里。
“诶,你为什么被送进来的?”
我顺着声音扭头看到,她用舌头绕着体温计,牙齿与体温计轻轻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眼睛忽闪忽闪,放射出望穿秋水的微光。
“我前天晚上啃了两根芦荟,第二天上吐下泻的,浑身没力气,就翘课了。卢永吉接到大魔王的电话,说我没去学校。”
她咽了口口水,继续说:
“他回到家看到我脸色苍白的躺在沙发上,还被他带进来的凉风呛到干咳了两声。什么都没说,关上门就走了。随后,我就被抬上担架送到这里了。”
一口唾液堵住嗓子眼,待我正要开口说话,她突然坐了起来看着我。
整个人也变的平面起来,循规蹈矩的齐肩短发,清规戒律的眉上刘海,亘古不变的某中校服;只是心照不宣的眉峰,高耸入云的鼻梁,平铺直叙的唇纹,暂时不想离开她那张歇斯底里的脸。
“你有语言障碍吗?”
我翻了个白眼,把目光从她那张脸移开。
“刚从北京回来,下了火车就被送到这里了。”
“嚯,非常时期你跑北京去送死啊。”
我把头别了过去,“送死”反复在脑海中徘徊,然后我就神志不清了。
好久都没有这么彻底地睡上一觉,又把在北京的最后十天在梦里重新翻拍了一遍。本想重新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却被她的鼓捣声弄醒了。
“唉,不好意思啊,把你弄醒了。你看,我发现什么?”
她把一盆沾满粉笔灰的芦荟端在我面前,还拿起低垂下来的芦荟结在我摇动了两下。然后裂开唇纹给我个并不美好的笑。
后来几天,她几乎把时间、精力都放在那盆芦荟上,她就当我不存在一样,对着芦荟自言自语,睡前对着芦荟默念咒语,终于她把那盆半死不活的芦荟重归生机。这几天,吃喝拉撒,都在这个教室完成,尽管有屏风挡着,但是在封闭空间与这个小女孩共呼吸,共生长,共排便,还是会脸颊绯红。看她没有什么不妥,我也不再拘束。在她面前放屁就跟咳嗽一样平常。护士早中晚会进来一次,路过的时候会从外往里面看几眼。
有天晚上,被隔壁的呕吐声吵醒,在床上翻了身后,她开口说话了。
“喂,这么多天了,你没想过要逃走吗?”
“他们观察几天,就给我们放了。”
“在这里没病的也被逼成有病的,他们过几天就会喂我们激素。”
“别想那么多,会没事的。”
我把身体侧卧,准备入睡。
“你每天晚上都会喊,张芮晨。”
听到这三个字,我如梦初醒,但是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子夜,她开着夜灯,坐在床上抱着那盆芦荟,手握着芦荟一把扯断,清澈的汁液撕裂的绿皮中迸出,她把芦荟塞进嘴里吮吸,就像天山童姥在吸鹿血恢复元气。一滴散射出阳光颜色的芦荟汁缓缓带着丝线飞落到她的嘴角,粉肉色的带着纹络的舌尖轻轻划过她的上嘴唇,一声酣畅淋漓的哽咽直逼耳根。
“没有芦荟我就活不下去,卢永吉种的芦荟都被我吃了。
突然觉得她心中窝藏了一堆苦水想要吐出,只是被我沉默寡言毙了一堆想说的话。吃芦荟汁在她的嘴角闪闪发光,明如蝉翼。全然无知外面疫情的控制情况,更无法从护士的表情中揣测到出院日期,观察这个屋子除了我唯一的人类成为我这几天的兴趣。既然她开始在这荒芜中选择重生,我又何必在这苦苦等死。
“咳,你叫什么名字?”
“苏桑桑。”
“咳,卢小柯。多大了?”
“18。”
看到她吸食芦荟时的眼神笃定,打断我脑子所有接话的思路。她把芦荟放下,从床上下来走到我的床边,看到她嘴角被芦荟刺磨得血肉模糊。
“如果我真的染上非典,我亲你一口,你怕不怕。”
你真有,这么多天,十有八九我已经被病毒感染。还没等我回答,她就把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了,隔着层粘稠的芦荟汁和腥咸的血液。
“初吻。”
她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洗漱区。接着飘来了一阵芬芳的薄荷味。被她吻过之后的嘴唇湿润了不少,前几天嘴上起得白皮也变得松软,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唇纹。后来她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竟然有想树叶脉络一样的纹路,她说这是舌纹。长年累月地生食芦荟,芦荟在她的舌苔上留下了痕迹。
我也走进洗漱区,对着镜子看着她。
果然,梦里只有张芮晨。
十年前,和张芮晨拿着两张通知书进京,怀着必死无疑的决心扎根哪里;十年后,我拿着一张离婚证回乡。十年前,面对张芮晨许下承诺,答应给她一场史无前例的婚礼;十年后,我为她举办独一无二的葬礼。一年前,她把女朋友带回家,被我撞见,给我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理由,当天去办了离婚,去簋街吃了散伙饭,真他妈的见鬼了。8岁那年,同桌的张芮晨成了我的初恋,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在我的方圆十米都能找得到她,18岁那年,同乡的张芮晨给了她的初夜,从此有的地方就有张芮晨。这些是我知道的,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情。结婚3年,出柜30次,这是她给我不完全统计的数字, 18岁的张芮晨强奸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致生母精神失常,坠河身亡。而就在那天,张芮晨向我主动投怀送抱。当她喝醉后把这些事实全部抖给我后,又给我个醍醐灌顶的奸笑,我举起啤酒瓶向自己脑袋上拍去,那一刻整个世界被冰冻又瞬间化为血水。2003年9月15日,张芮晨死于艾滋病。
拂晓,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睁开眼,看见她站在窗边。
“咳,外面……”
“外面的梧桐叶落了。”
“怎么那么吵?”
“隔壁的那人死了,火葬场的人来了,把他拉走了。”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大大小小的人生生死死,或是带到安全地带,又或是送到死亡边缘。每天过得毫无痕迹而言。而她,本应该面如枯槁的脸却越发变得满面桃花,使我每个细胞都保持着极度癫狂的状态。每当看到她不知道从哪找到枯死的芦荟,然后不知道在哪天清晨就会看到一株芦荟枝叶葳蕤,端坐在窗台发出刺眼的绿光。我把每天都活出行将就木的垂危感,而她就像在裂缝夹生的生石花,扎根、发芽、生如夏花。不忍心去打扰她的灿烂。
傍午,慵懒地靠着窗台坐着,手里轻轻扯着她的芦荟。她猛得推门而入,正巧我用力一扯,花盆粉碎。她进来的脸上本来煞有介事,变得措手不及,奔到我脚下把芦荟连根捧起。
“卢永吉在大门,找你。”
她的明媚从此变得支离破碎。
当我回到病房,看到她手里握着芦荟,满手鲜血,在地下积成一团鲜红。我把手中提着的营养品,扔到垃圾桶,拿起毛巾把她手擦干净,缠上绷带,给她盖上被子。此后,几乎每天我都会看到这样的场景,重复同样的动作。
护士送来的药里面,添加了一种新药,顺便带上一句话:“想要早出去,就把这些药都吃了。”每次她吃药都会悄悄把我的药盒里的新药拿走吃掉,我一直纵容着她的行为,想她只不过是想要早点出院罢了,没想到那些竟然是激素。
晌午,正巧撞见,她用芦荟叶割腕,我一把抢过来把芦荟叶扔出窗外。
“你就让我去死吧!”
我把她抱住。整个身躯冰的像一躯干尸。
“卢永吉他妈的每天干我十几次。”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还是没能给她带来些许的温暖。
看着她在我肩膀上抽泣着安静地睡去,面部恬静的像刚出生的婴儿。
整个病房静悄悄,只是偶尔会传来几声咳嗽声和落叶打到窗框的声音。给她掖好被子,关上门。
一年前,回到家乡后,每日烂醉如泥,那天晚上,开着卢永吉的吉普撞上乘坐着张军峰和苏荟的夏利。张军峰当场死亡,苏荟下车后,看到我。苏荟哭着跪在我身边,被这场景吓傻的我也跪在苏荟面前,苏荟抱着我的头在我耳边轻声细雨。“跑的越远越好。”后来,我真的跑走。苏荟告诉警察,是她开车把张军峰撞死的,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苏荟死缓。
整个C区有没有非典病毒,都还是在观察期间,护士渐渐松懈对一些地方的管理。我穿梭在这所废弃学校寻找被遗弃的芦荟。护士清扫这些空教室的时候,丢出几盆芦荟,她把这些芦荟捡回来。她有几天,从外面回来一无所获,脸上挂满了绝望。竟然,在一处车棚的角落,找到一盆沾满灰尘的芦荟,我把芦荟的叶子用纱布擦干净,放在她的枕边。没想到她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
黄昏,看到她抱着那盆芦荟靠在床上发呆。
“你终于醒了,饿吗?”
她舔了一下嘴唇,我给她倒了杯水。
恍如隔世,一觉让她又重新回到最初的模样。她仍然抱着各种植物回来,不止只有芦荟。她好像有让妙手回春之术,到她手里的生命垂危过几天就变成神采奕奕。她会抱着这些花花草草到我面前,介绍他们的门纲目科。她告诉我,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植物学家,然后去非洲。每次看到她天真烂漫地指手画脚,对着我讲她对未来的规划,心中压抑着种种不安,脑海中浮现着各各冤魂。
傍晚,护士送完药离开。
“桑桑,我有话想给你说。”
“你说吧。”
“你爸……”
“我知道,苏荟给说了。他还让我去找你,后来被卢永吉接走了。”
看到她无表情的一颗颗吃着药。
“你不恨我吗?
“不恨,张军峰一直怀疑我是苏荟跟卢永吉的种呢,死不足惜。”
我才是苏荟和卢永吉的种。苏荟当初让我跑,只不过是想要弥补这些年对我的疏忽。冤冤相报,她身边这个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孽缘何时起,苏荟当初抛下我和卢永吉,为了钱,嫁给张芮晨的爸爸,生下了苏桑桑。
合上护士递给我的笔记本
2004年春天,收音机中的调频声音离间这播音员与情报,断断续续中得知,非典疫情有所控制。我站在房顶上,用一根荆条拍打着被子上的灰尘,弥散出螨虫尸体的炙烤味和浸在棉絮中药汁的腐烂味,我用衣袖清咳了两声。他抱着收音机,站在楼下仰望着我发呆。尽管我距离他两层楼高,我却觉得此刻的他离我有几光年那么远。空气中飘落的飞絮清晰可见,还散发着精灵的光,耳边刮过簌簌的跌落声,我竟然希望我一个踉跄从楼顶坠下,他张开臂膀把我一把接住。
在这个地方不知不觉被整顿了半年。这半年中,我用芦荟割腕,偷吃卢小柯药盒中的激素,听说苍耳有毒,食过量的苍耳就会致命。往往与死神擦肩而过,带走了张军峰,带走了苏荟,带走了张芮晨,却带不走生不如死的人。
多年后,我因食用过量的激素导致股骨头坏死,我下身残疾。这些年,在我身边照顾我的是卢永吉,他还是会在阳台上摆满芦荟,那是苏荟最爱的植物。
当我们即将被遣返的时候,一场大火带走卢小柯,带走那些芦荟。
那天早上,卢小柯告诉我,他看见苍耳在空中飞。
我告诉他,那不过是风吹芦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