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林品藻

晚近以來。作《點將錄》《品藻錄》一類文字者夥矣。然而有一點沒有弄明白。自舒鐵雲到汪辟彊錢萼孫。這些人首先自身浸淫詩學甚深湛。再以游戲筆墨出之。故所作亦莊亦諧。勝在進退有據游刃有餘。而今世以來。頗多作者自家尚未能見山見水有個入處。只成矮人看戲的尷尬局面而不自知。以油滑作有趣。以淺陋為率性。筆墨傖俗。又無學養來彌補。於是畫虎不成。終成笑談。
這一眾書目裡。以我蜀中玉吅先生所著《近代書林品藻錄》最稱博雅可讀。先生本業為中醫本草。由此而入道教研究與書道之堂廡。亦算生面別開。從他的《石頭的心事》開始。陸續買得其隨筆漫讀之。至《玉吅讀碑》開始驚嘆。碑刻金石之學亦可以如斯深入淺出來談。讀來甚是享受。
今日秋雨淅瀝中收得玉吅先生舊著修訂本《近代書林品藻錄》。書前扉頁且有作者墨筆題聯:“蚩妍歸品藻。得失付虛空。”甚見中古之趣。
我不通書藝。只是閒時愛胡亂看看書帖以及背後的舊人舊事。總而言之近似於當作掌故來讀。所謂外行看熱鬧是也。我最愛的近人書家則沈寐叟。沈尹默。謝無量。馬一浮。胡小石。臺靜農。啓元白數公耳。張中行先生說他愛讀帖而不能書。我亦心向往之。
東坡寫過一段札記很能說明我之所想:“真松煤遠煙馥然。自有龍麝氣。初不假二物也。世之嗜者如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暇日晴暖。研墨水數合。弄筆之餘。乃啜飲之。蔡君謨嗜茶。老病不能復飲。但把玩而已。看茶而啜墨。亦事之可笑者也。”讀罷此文。再看君謨的字。竟然更覺得秀雅斯文不少。

我買玉吅先生的這套書。大約也是這樣的想法。應該是最典型的買櫝還珠讀書法。這部《品藻錄》若說遺憾便是圖版不夠精細。拋開此點。賞讀卷中品評文字。亦是佳妙。打開書冊。突發奇想。先選出幾位蜀人來看看。首先是我最愛的謝無量。玉吅先生的閒筆讀來最有趣:
“謝無量的書法以小字為佳。這束花箋寫自作詩。真是雅韻欲流。而他的大字則不免左支右絀。不能盡意。記得早年在成都街頭見過一方謝無量所題‘靜觀書畫裝裱社’。字大如拳。端莊秀雅。嘆為罕睹。後來城市拆遷。這些舊文物的去向。不可聞問矣。再後來過眼謝無量的大字漸多。結字都有些散漫。不及以前看到的精彩。”
我和無量居士最近的一次接觸亦在成都。有一回的冬天。路過成都文殊院。門口大紅海報上寫著新春書畫展的字樣。於是進去隨喜一番。除了有一眾法師大德的字以外。還有不少寺裏歷年收藏的字畫亦掛在壁間。我最喜歡的是川人謝無量寫給住持大和尚的一幅對聯。看落款是抗戰中的四〇還是四一年。聯語是義山的成句: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
謝先生的字和徐生翁一樣。走拙質枯槁的孩兒體。似乎摒除一切外在的力度。看似松散無意地搭筆成字。有天真爛漫之趣。他用義山此聯書贈廟裏方丈倒是貼切。因為詩題即是《題僧壁》。看似香穠的字句實是寫佛法無邊融貫三生無窮無已。站在殿內駐足良久。謝先生的字從枯槁漸漸潤澤起來。
又有足以增廣我見聞的是他提到的有幾位高人我從無知悉。這更是驚喜。比如做過川中文史館長的劉公孟伉。可惜還從未認真去看那四個大字。也不知今日還在也不在:“蜀埋沒人才。雲陽劉孟伉雖曾長四川文史研究館。而詩名。書名始終未顯。卒後十餘年。中國書協在成都開會。議事之暇。諸代表漫步街頭。指點市招。評定甲乙。咸推總府路‘紅旗劇場’四字為魁首。榜書徑可兩米。縱橫排宕。即孟伉晚年所書者。祝嘉論時人書法貶語居多。於伉則多賞譽之詞。有云:‘劉先生書法深厚雄健。自是不凡。厚薄不關肥瘦。字瘦而厚。則更見其高明。清超之氣充滿行間。誠不可多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