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子小-短篇小说
待业!待业!待业!在我老爹的眼里,我始终没有工作,没有保险,这样的我算不得一个正常的社会人,我问我爹啥是正常,我爹说就是和别人一样。那我要不一样呢?那怎么办呢?我爹继续说,教育我说,那你就比别人吃的苦多。 可我没吃过什么苦,我本该吃的苦,都让我爹像团冬天的储备粮菜团子那样,团着吃了。我和我爹谈心的时候少,我妹谈的时候多,她只要一撒娇,钱就到手。我也试过,一副委屈模样,可我爹竟然说我丑,十足的丑八怪,我长得像他,当然丑了。 “养儿防老,等你老了还不是靠我!”我这么说不是出于真心,不过是威胁他,希望他瞅着这一点,也给我两百块花花。 “指着你我就饿死了!”我爹说的不错,我问他为什么生我出来受这份苦,我爹骂我投胎不长眼,还得意的看了裤裆夸自己能耐大!一生就生俩——龙凤胎!我妹模样像我妈,性格风风火火的,一把青豆握在手心里都能炸成爆米花,我倒是觉得我爹怕我妹多,比怕我死去的老娘更甚。我就不一样了,我爹多沉稳,我在外就能多沉默,在生孩子方面,我自然比不上我爹,他十六岁就把我妈肚子搞大了,两人连个婚礼都没有,双方父母都觉得丢人,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结婚跟过家家似的,丢人的事绝对不让别人掀开裤子再瞧一遍。至于毛齐不齐,和行不行完全没关系。 “你那玩意挣几个钱?”我爹瞪着我,有时候像在看不争气的弟弟,“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你算爷们儿吗?”我爹骂骂咧咧送我出门,还非得扛着我28寸的行李箱,行李有四个脚推着走多轻巧啊!我爹说怕弄脏了行李的脚,他自己的脚扎在泥里,雨下的怎么这么大啊! “写东西别累着脑子,啊对,你没脑子,按时吃饭别熬夜!”我爹最后叮嘱我,三个月后,我爹再也说不了这话了,我妹说他中风了,我回家一瞧,他老人家正光着膀子坐在凉爽的门厅喝冰啤酒啃猪蹄呢。我二话没说,咬掉瓶盖,牙齿也崩裂了,咕嘟咕嘟喝了一瓶,手抓起油叽叽的猪蹄子啃两口,坐在老爹对面呜呜咽咽起来。我爹笑了,说我有种,而我这颗种来自他,“男人不流泪也算不得男人呐,为你亲爹哭,不丢人!”我爹捏住我的肩膀,被我一把甩开。 “失望极了,还以为有保险拿呢!”我扬起脸,看向我爹,笑眯眯的说。 “我死了你什么也捞不着,我活着嘛?”我爹没再往下说。 我哭,也是因为这三个月和三年前一样,我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是回到东北老家,还是北京那座大城市,就算流浪到南方,打死蜈蚣擒住蛇,我的工作仍是没有起色,我的生活清清楚楚,认识的仍是那些人,聊了几件新鲜事,却都与我无关,似乎我这一辈子注定要当观众,没法子做主角。如果我爹真的中风了,我这当儿子的连他的医药费都付不起。 “你的书呢?”我妹下班了,提着一兜子熟食,一股酱油味飘进我的鼻子,肯定有卤猪鼻子,“你前年就嚷嚷着有人帮你出书,书呢?挣的大钱呢?”妹妹一问,我一顿,她一问,我的头一顿,就低下头去了。 “早就黄了。” “我去找你们老板去!不是说要帮你出书吗,既然要帮忙,怎么还要计较自己的得失呢?骗子!”我妹气的两个鼻孔能塞下四个花生粒,耳朵红红的,眼睛里一条条的红线迸裂,细纹裹住她棕色的瞳孔。 “人家没义务帮他,就是帮,咱们不还得千恩万谢的。”我爹不愿意欠别人人情,说人情还不清,不清楚的结果最坏,两个人的关系就那么不知不觉崩盘,信任值像股票下跌,非死也不得挽回。 “那信誓旦旦的说要帮忙算什么?连书封都定了!”我妹继续愤怒的说,她胖乎乎的手拍在桌子上,盘子里的花生粒都吓得蹦高高。 “没签合同,计较什么。”我颓废的说,出版社的那位编辑人挺好的,就是没有多少眉毛,稀稀的几根眉毛都聚集在了眉头,做承诺的时候两点眉头都要皱到一起了,当他眉头一皱,我就不报继续写作的信心了。他连一句骂都没有,最后一次会议将我恭恭敬敬的请出了会议室,我的作品由另一位年轻作家的书代替了。 “中上流吧。”仅有两点眉毛的编辑说道,我对作品的评价是那就是坨没有臭味的屎,他还安慰我两句,可没否定我的定论。其实,没味的屎算不得屎,屎是臭的,闻得见,可我的作品没有味道,不如什么我更清楚了。 “来点白的。”我爹举起酒杯,里面倒满二两白酒,他喝二锅头,我喝竹叶青,他换小烧,我端起一碗凉白开。我喝不了太多,又怕他不尽兴,我哄他,他一笑,笑完了问我这三个月的最后一站去了哪里。 我没去哪里,每次都是离开家而已,最终还要回来的。这话我没告诉我爹,而是胡乱编了下去,述说从北京离开的原因。 行李太重,房东搬不动,所以不存在被房东赶走的情况,我曾经得意的住过两千五一个床位的海淀区,不过百米就可见清华大学的校门,至于是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的,都不重要。只知道,随同我溜达的还有一些特地来京城旅游的人,学生和社会人混在一处,很容易分辨,学生一身轻松,游客总是背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举着一面旗子。 五道口这一站很拥挤,我上去从来没坐过。其实,脚能着地就已经很谢天谢地了。我想了想,只对我爹说了一句北京人多,北京地铁里的人更多!一大早,人们都忙着往地下跑,我经常慢悠悠的跟在这群人身后,看他们忙着生活、忙着烦恼。 我爹两根粗指头夹住一根筷子,在盘子里戳来戳去,“年轻人都爱往大城市跑。”他点点头,也许再年轻一些,他也会到外面看看吧。 “什么外面?” “外面的世界呀。” “再大,也成不了你的。”我爹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瞪着我。 我笑呵呵的说:“我属于世界啊,跟我是你儿子,你是我老子差不了多少。” “多喽!”他呷一口酒,辣得喉咙疼,嘶哈着往嘴里送一粒花生解辣。别想让我沉默,我继续说,北京的几个合同不顺利的实情,至于被对方抛弃的真相没说,没力气应付,任凭霜压在我身上,瘦的骨头动起来嘎嘣响。 “多吃肉!”我爹把一块猪头肉丢进我的碗碟,他低下头时,我才发现发旋处的白发密实的长了一圈,我爹老了?怎么可能?三个月前见他,还是满头冒油的黑发,男人不秃顶少见,我庆幸父亲也给了我一头浓密的黑发,起码头型不像卤蛋。 “你说你去台湾了,真的假的?”我妹的眼睛剜痛了我的眼睛,难道看穿了我在撒谎? 我继续。 上个月,我去了台北,那里的人待我很客气,客气里装有客家人的热情,我的待遇和内陆的老外一样。因此我感觉,在中国,只要是外国人,他们的优惠总是大大地!得到的比以前失去的还多。可我还是失败了,因为我把台北当自家人,而台北始终将我看做老外,这就离谱,也让我难受。他们不拿我当家人,我就回来了。 “北京人拿你当儿子了?” “我爷翘辫子后,我当然是儿子辈了。” “台北人拿你当大爷了?” “当邻居,客客气气的,那的小吃确实不错,回头带你去。” 我妹勾住我的脖子,勒得我大喊“救命”。她的胳膊粗着呢,“你的头转他个360度,也不见你能带我们去哪儿,长白山走一遭都难!” 我爹看着我的囧样哈哈大笑,这么多年,我还是打不过我妹。我觉得我爹养孩子一绝,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这俩极端的体格子竟然在一锅饭里摸爬滚打,我干吃不胖,我妹曾经看着我们吃小鸡炖蘑菇,馋的连流了三天口水,愣是没瘦一克。 带着黄筋的硬骨头摆了一桌,我爹醉了,我还没醉。我妹尝了一口我杯子的凉白开,“就知道你玩猫腻,这次回来,还打算走?” 第二天,我已经在高铁上,窗外的风景往后飞,追回了我的东北老家,追向我爹。 “爸没了。”妹妹挂断电话。 什么是没了?我问。 “混蛋!”我妹骂道。 “是。”我说。 殡仪馆里的空气浑浊,灯光太过刺眼,我揉揉眼珠,发现我爹睡得很死,推不动、摇不醒。我没有去做这样的傻事,父亲死了是事实。 “放屁!”空空的殡仪馆回荡着我的声音,我在等待,等我爹坐起来说“那是你放的!”。 我爹的尸体发出一个“噗”,我回答一个“啊”。可我爹还是躺着,正如我今天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一样,只要我不在电梯里放屁,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我妹关掉灯,留下棺材头上的一个,节能灯泡挂在白花花的天花板上,那样凄惨孤独。尸体和灯两个遥遥相对,一个正在发光发热,成为我整个世界里实实在在的希望,一个僵硬冰冷到刺骨,成为我不愿面对的结局。 告别仪式在第二天上午九点举行,我爹的战友、同事和新旧朋友如鬼魅般出现,脸上蒙了一层锅底灰似的,满脸哀戚,比我的悲痛还要强烈千百倍。每个在我背后的人都在指指点点,大概是说儿子的心肠就是硬,看我阿妹都要哭晕了。 “工作怎么样?听你爸说在北京呢,挣大钱了,出息了。”陈叔递给我一支烟,我瞧了一眼禁止吸烟的牌子,没接过去,假意戒了。 “你小子藏的够深的啊,在北京大鱼大肉的,怎么不带上弟弟我?”我表弟调侃说,他还不清楚我的状况,不过是在爸爸的朋友面前为我打掩护。北京!首都!那里的穷人不止我一个,那里的失败者不止我一个,打那里过路的剩我一个。 回家来吧。我猜父亲的遗言如此说道。我妹泼了一盆冷水,我爹说骨灰坛的钱我出,于是向我妹借了两千块,我留下一千自用,当做从北京回家的路费。 来拜祭的人越来越多,我爹的黑白照是他工作证上的证件照,端端正正的站立,一口白牙露出,笑的甚是开怀,据说那天拍证件照,我和我妹出生了。我爹的朋友都说这就是他,他成不了别人,别人也不会有他面对生气的那份坦荡。 陈叔又对我说:“肝癌这个病,治不好,癌症嘛!”他叹一口气,抚摸着自己的胸脯,他瘦的皮包骨了。陈叔也得了癌症吧,他一对抠搂的黑眼珠充满了悲愁,握一下我的手,便穿过人群走出大门,我再也没见过他。 “多简单呐!” “什么?” “表哥你呗。”表弟慢悠悠的说,用胳膊肘杵我的胸口,“帮忙不是白帮的,你也没意思意思,当然老早把你忘了。”哦,他说的是出书的事,“黑着呢!”他扔下这句,挤进前面的告别队伍。 除了真实的黑夜,我没见过世界的灰暗,那些困难在我看来不过是困难,和别人口中的灰暗不是一回事。所以我还活的好好的,太阳出来我看得到,听闻的社会黑暗和世界灰暗,一部分是无病呻吟,一部分是愁苦的疑问。妹妹也凑热闹说黑暗,我问她什么是黑暗,哪件事黑暗,她说了很多新闻中的事,说了很多网友的话。哦,你不了解的一面就是黑暗啊!黑暗不需要人理解,它喜欢独处,我也一样,所以我更同情自己,郁郁不得志的自己。 我“操”了一句,心里嚷嚷道:“这辈子干什么,都别干写作这一行!” 紧接着,我听到棺材里的父亲叹息道:“这辈子当什么,都别当人爹。” 殡仪馆里来拜祭的人发出蚊子般的声音,他们四散交流着,很快,那些人一一回过头来看着我,嘴里说:这辈子干啥都别当老师,这辈子干啥都别跑船,这辈子干啥都别种地,这辈子干啥都别当人家妈,这辈子干啥都别开饭店,这辈子干啥都别修车,这辈子干啥都别开公司,这辈子干啥都别当编剧,这辈子干啥都…… 他们的眼睛变成红的、黄的、绿的、白的……一齐转头看向棺材里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