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路》致每一位看透生活却还认真生活的人
“这块石头的每一细粒,这座黑夜笼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对他一个人形成了一个世界。征服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 就像,大卫.米尼奥也是幸福的一样。
小学语文老师把《欧.亨利短篇小说选》列为了孩子暑期必读清单之一,厚厚一本几十个短篇故事。她跑过来跟我说,妈妈我读不懂。的确,欧.亨利的文章虽短,却充斥着大量的象征意象,并不好懂。我也捡了一些来读,然后讲给她听,这些隔了一个多世纪的文字,依然令我感同身受,比如这篇《命运之路》。
《命运之路》的结构很有意思,一个短篇,由另外三个更短的小故事组成。故事的主人公大卫.米尼奥是一个“诗人”,一天在跟情人伊冯娜吵架后,决定离开一直生活的韦尔努瓦村,沿着那条人们说“可以通往巴黎”的路,去寻找自己未来的“命运”。从村子走出去三里格长,是一条垂直相交的更宽阔的路,并形成了一个三岔口。故事围绕着大卫站在这个“人生的三岔口”上,沿不同方向的道路寻找“命运”的线索展开剧情。有趣的是,这三个类似“平行空间”的剧情都有一个几近相同的结果,那就是大卫的死亡,而且都与博佩图伊侯爵大人有关。
我搜了一些网上的评论,大家无外乎认同“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结论,认为虽然大卫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由于他的不变的性格特征,尽管周遭环境变化,却终将导致死亡这同一结局。那么,欧.亨利是想传递宿命论吗?或者说仅仅如此?
结论下的不必过早,在三个小故事之前,且先读完一小段叙述不多的开场白。
放在开场白最前面的,是大卫所作并未出版的诗:
我在路上寻找
我未来的命运。
带着真诚而坚强的心,还有那指点迷津的爱情——
它们能不能支持我
左右、闪避、掌握和塑造
我的命运?
与其说这是大卫的诗,不如说这是作者于整篇小说对所有读者提出的一个哲学式的命题,希望读者在沿着这三条路探索大卫人生哲学的同时,也探索自己的内心。
开场是提问式的,其中提到了三个关键词:真诚、坚强、爱情,虽然并未给出结论,但已经对大卫的性格轮廓进行了精准的勾勒。结合大卫是个诗人这个前提,可以肯定的是大卫内心那颗躁动不安、充满冒险精神的浪漫主义灵魂。这也是整篇文章的灵魂,如果无法理解这一点,那么整篇文章很容易被导向简单宿命论的结果。但久读欧.亨利的小说,不难发现,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赞美这样的灵魂了。
在小说《绿门》里,主人公鲁多夫就是这样一位浪漫主义冒险家,虽然在他的冒险生涯中不乏收获被坑蒙拐骗,但作者对他的描述是依然“无怨无悔,热情不减”。并且最终,在“又一次”冒险中,他推开了那道“绿门”,收获了爱情。显然作者对鲁多夫是充满敬意的,甚至在文章一开始,他就不吝溢美之词向读者旗帜鲜明的抛出对这种精神的向往:“除非你是那种保持着纯粹冒险精神的少数几个有福的人之一”。有福,是欧.亨利对这一类人“命运”的准确定义。
这样一来,读懂《命运之路》就不再有难度了。
我们先来看大卫这个角色的定位。
大卫是一个“诗人”,这个诗人的确是要加引号的,因为他不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甚至在大众眼中都算不得一个诗人。一开始那首在闹哄哄的乡村酒店演唱的歌曲,那首由大卫作词的歌曲,除了赢得一群受到大卫招待的醉汉的喝彩,清醒的公证人帕比诺先生微微摇头。村里的其他人,包括大卫的父亲,情人伊冯娜,大卫认为“村里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所以,大卫才有了前往“巴黎”的念头。“巴黎”在这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在现实意义中,巴黎是整个欧洲的艺术心脏、文化之光。有名的诗人、艺术家都曾旅居巴黎,在塞纳河左岸的小咖啡馆里,在一场场名流的文化沙龙中,高谈阔论欧洲的及整个世界的文艺革新。而在大卫心中,“巴黎”就是一个“理想的灯塔”,他希望在巴黎这个“外面广阔的世界去寻找声名和荣誉”,他希望自己的诗被大众认可,他希望能在巴黎这片广袤的文化热土上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
然而,单从表面文章看,这个“诗人”无疑是失败的。
第一次选择,“左面的路”,顶多走出了半个小时,“诗人”的生命便结束了,躯之不存,何以赋诗?在一个晚上的光景,“诗人”与他的“死神”博佩图伊侯爵大人正面遭遇,他的人生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可谓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着实充满了荒诞感。先是由于侄女露西小姐的悔婚让侯爵大人颜面扫地,大为不悦,便做出了一个有钱任性的荒唐决定:要把侄女露西草草嫁给路上遇到的第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大卫,换作普通人,侯爵简直就是自己的命运之光,按今天的话来讲,请用钱砸死我吧。天上还真掉钱了,不仅是钱,侯爵要大卫娶的可是一位出身名门、每年一万法郎收入的漂亮小姐,这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渴望的爱情财富双丰收吗?然而我以为,这样的剧情设置是作者第一次向读者发起了灵魂拷问,我们所追求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我相信90%的人打开手机,都会有那么几个APP,要么星座要么算命。特别在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干嘛嘛不顺的时候,这些小玩意儿就会成为精神食粮、救命稻草。有意思的是,这些小程序不管中国的、外国的,排版都大致相同,并竞相对“所有人”都感兴趣的那几个话题给出信则灵的答案,不外乎爱情、事业、财富、健康。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除了健康,露西小姐能给大卫带来所有这一切,甚至文章一开始他想要追求的“声名、荣誉”,不是吗?露西的社会地位、她的财富,足以让大卫在上流社会崭露头角。当然,健康,对于大卫这个老实忠厚的牧羊人,更不是什么问题。但随后,问题便来了。由于侯爵对露西小姐的恶语相向,对新婚夫妇的“轻蔑、嘲笑”,让大卫做出了让读者意想不到的荒唐决定——决斗。对,决斗,他并不擅长的决斗。当然,结果并不理想,他当场死在了博佩图伊侯爵大人的子弹下。瞬间,爱情、事业、财富、健康毁于一旦。
第二次选择,“右边的路”,同样荒诞,按常人的话讲,到死都不明白自己遭人利用,那样的死法毫无价值,白白牺牲。终于来到巴黎的诗人在一幢老房子的阁楼上开始写诗,偶然在楼梯间遇到的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美艳的女人让他意外的卷入了一次有预谋的宫廷叛乱。女人利用了大卫对她的仰慕要求大卫为她送信,当然她向他隐瞒了送信的真实目的——为她们的阴谋传递消息。而当大卫被束手就擒,并被告知要求他送信的那个女人就是参与叛乱的“恶劣的凯贝多女伯爵”后,大卫依然义无反顾的相信:“我见过那位小姐的眼睛。我可以拿生命来打赌,不管有没有那封信,她总是一个天使。”为了证明大卫的荒唐,他被要求假扮成皇上的样子坐上马车,行驶在叛乱分子谋刺皇上的路线图上。就这样,叛徒“博佩图伊侯爵大人手枪里的一颗子弹要了他的性命”。对,又是博佩图伊侯爵大人。比起左边的路,也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诗人至少在巴黎的阁楼上写起了诗,这让他多少看上去有一点诗人的样子,但说道结局,则更不值一提,因为,第一次的死亡至少看上去是高尚的。
第三次选择,“中间的路”,是一条很不寻常又异乎寻常的路,虽然结局仍是死亡。事实上,中间道路是整个小说的关键,也同时建立了全篇的“破”与“立”。说中间道路很不寻常,是因为与第一、第二次选择的道路相比,大卫不同寻常的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他不再向往巴黎,不再追求那些声名和荣誉,他选择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世代生长的村庄,回到情人伊冯娜的身边,甚至接手了父亲的羊群的农舍,与伊冯娜过起了最平淡的婚姻生活。说异乎寻常,是因为这种生活我们每个人再熟悉不过了,一场轰动方圆三里格的盛大婚礼,财运亨通的家业,全村最美的妻子,让人羡慕的金光锃亮的铜壶和整齐美丽的花坛,这不就是我们对最“朴实无华的幸福生活”的全部幻想吗?唯一与仅有的遗憾是,这并不是大卫所在意的,因为他身体里每一个浪漫的细胞又开始躁动起来,它们向他高声呼喊,你一定是个诗人。
“诗人”,这个仿佛全身带毒的称谓,一定是大卫厄运的根源,如果你读完“中间的路”。如果非要说性格决定命运的话,诗人就是大卫性格的全部。诗人本身就不是甘于平凡和寂寞的呀!对未知的世界充满渴望,甘于一场危机暗藏的冒险,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对理想坚定不移的信念,忠实而浪漫,热情而富于想象,平淡的日常生活决不能埋没大卫诗一般的灵魂,于是,他再次提起笔。他忘记了美丽的妻子,不再关心让他们丰衣足食的羊群,“幸福”的生活被他抛之身后,美丽的灵魂升华了,现实的生活却每况愈下。
这时,“决定”大卫命运的帕比诺先生出现了,对,就是在小说一开始对大卫的诗歌摇摇头的公证人帕比诺先生。与其说帕比诺先生是小说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不如说他是欧.亨利小说中的“一类人”。他的小说中总是出现这样的一类人,他们与主人公的世界观格格不入,但他们又是那些大多数人,在他们占主导话语权的世界里,主人公的行为和思想往往显得可笑甚至荒唐。在《麦琪的礼物》中,作者用了一个很好的词来形容他们,叫“一般聪明人”,他们是大卫身边的其他人,他们是公正的帕比诺先生,他们是大卫亲人,他们是村子里的其他人,他们甚至是后来直接导致大卫结果了自己的有学问的布里尔先生,他们,就是我们。
于是,问题来了。在这个由“一般聪明人”用绝对统治话语权所建构的精神世界里,是否回归平淡就能重拾“幸福”呢?听从公正的帕比诺先生和有学问的布里尔先生的好言相劝,放弃写诗,回到田野上、走到羊群里。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大卫自杀了,用从二手商店买来的一把旧手枪,手枪上博佩图伊侯爵大人镶银的纹章清晰可鉴。至此,整个故事的荒诞感升华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说好的幸福呢?
如果说前两条路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算不得实实在在对自身命运的追求,那么第三条路,第三条路那么贴近生活,那么脚踏实地,总该找到些许出路吧?很抱歉,作者把普通人的憧憬击的粉粹。相信我,第一遍读完《命运之路》总会让你心里堵的慌,看不到中国式的大团圆,看不到王子与公主长长久久的外国童话,生活就给了你一地鸡毛的印象,对,这就是生活。
这也是小说的“破”,爱情、事业、财富、健康并没有带来哲学层面的终极理想,大卫的自我毁灭不仅仅是理想信念的崩塌,更击穿了我们每一个灵魂对生命之意义的反问。记得还在读大学那会,男朋友的学校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好又多超市,那是在全成都最有钱的人生活的领馆区开设的大型超市,台湾大品牌,虽然这个品牌早几年前就已经在这里销声匿迹了。我不常去,一是离我自己的学校很远,二是谁有事没事非要舍近求远的买些日用品扛回学校啊。所以,那个时候去好又多逛大过于买。上下两层,轻松逛两个小时,那个物品丰富、眼花缭乱啊,但排队结账的时候,我手里永远都只有不超过三样东西。有一次结账,排在我前面的一位大姐,衣着算不上华丽,但一看就是住在附近的有钱人,那个时候付账虽说也有储蓄卡、信用卡,但好像有钱人总也喜欢用现金,可能是因为我们那个年代中国第一批富起来的老百姓都有点上了年纪,并不太喜欢这些表面时髦的东西。对,她也用现金,她打开钱包,有那么厚一沓一百元的钞票,那个时候我对现金的厚度还没有什么概念,现在想想估计少不了一万。当时的感觉是,哇,好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现金,我妈给我交学费的时候也没见过。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什么时候我的钱包里也能有那么多钱就好了,我买什么都不用看价了,瞬间,幸福感在那个幻想着今后幸福生活的画卷中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当时的那种心灵冲击以至于让我到现在都还保留着随身带一沓现金的习惯,有时候一放就是一年,原封不动,因为总也不用。那个时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400元,期末的时候我还能省下一些借给那些没有安排的男同学。但没过多久,我对买东西不看价签这个幸福指标的定义就发生了变化,从好又多超市一路飙至王府井百货、美美立诚,直到我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都还没有大名鼎鼎的IFS什么事。而事实上,那个时候我的年薪从第一年要做个主管、第二年要升为经理,也一路做到了上百万。奢侈品虽然我也买,却再也没有找回那年在好又多一直萦绕在脑袋里的那个幸福感。这也许就是那种王思聪买辆兰博基尼也未必有你吃一回米其林一星来的激动的怪圈吧。
所以,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如何找回所谓幸福那种久别重逢的冲动。
还得从小说的“破”说起,关于布里尔先生是如何一步一步击垮诗人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部分中,作者用了大量带有象征的意象。
比如在书房初见布里尔先生,他比喻诗人如同坐在“书海中间的一个小岛上”。不是吗?韦尔努瓦村对于诗人就是一个岛,一个孤岛,周围没有跟他志趣相投的人,没有人理解他,甚至是假装认同他。帕比诺先生安排的这样一次会面也仅仅是要诗人放弃理想而已。而来到布里尔先生的书房,大卫依然是个孤岛,他甚至“在浩瀚的典籍的汪洋中直打哆嗦”。他显得那么自卑,那么微不足道,也许除了这一次,他一生都没走出过韦尔努瓦村,他没有受到过系统的教育和指导,在知识的海洋中他没有“航海图或者罗盘”,他甚至没有机会在巴黎哪怕感受一丁点儿艺术的熏陶,他与他身边的那个有学问的人也格格不入,他甚至怀疑“世界上仿佛有一半人都在著书立说”。
布里尔先生是个好人,他一直想要努力完成好友帕比诺先生托付的重任,并尽量不伤害这个年轻人。他让大卫观察窗外的一只乌鸦,他用这只乌鸦暗示了大卫的处境,“眼睛滑稽,步态可笑”,叫声“嘶哑”,但他坚定的认为,乌鸦是飞禽界的哲学家,因为“它是知足的。”他想要大卫知道,只要吃得饱,干嘛要在乎“自己的羽毛不如金莺艳丽”,自己的歌声不及夜莺婉转动听。可大卫听不进这些,他此行的目的不就是让有学问的布里尔先生认可自己的诗句吗?他慢吞吞的说:“那么说来,这许多乌鸦的啼声里没有一声夜莺的鸣啭了吗?”在书墙的高压下,本就显得卑微的大卫仍想获得哪怕是一点认同,但布里尔先生的话让这个年轻人坚定的信仰如同玻璃掉在坚硬的地板上,如同灯塔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如果有的话,我是不会错过的,”布里尔先生叹息说,“我看了每一个字。你还是过过诗的生活,老弟,千万别再尝试写诗了。””回到家,大卫“把诗稿塞进火里”,放弃了人生最后的挣扎。
这让我想到了阿尔贝.加缪先生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关于“荒诞与自杀”的论述。他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伽利略掌握了一个重要的科学真理,但当这个真理使他有生命之虞的时候,他就最轻松不过的放弃了它。在某种意义上,他做对了。”在普世价值之下,自杀不是一个光鲜的词,在某些宗教语境中,选择自杀的人甚至会被上帝所厌弃,至死都上不了天堂。所以,怎样的切肤之痛才能让一个人如此轻易的放弃了自己,放弃这个世界。这里,加缪先生是有答案的。他提出了三个理论来探寻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第一,为什么会有关于“人生无意义”的叹息?在《命运之门》中,不管大卫选择哪一条路,都始终无法避免博佩图伊侯爵大人那颗子弹所带来的命运,这不是对“人生无意义”的拷问是什么?而在现实生活中,你不停脚步却总也追逐不上的幸福感;那些多数人固定格式的生存轨迹,求学-工作-结婚-生子;亦或者命中注定的生存和死亡,不禁要问一句,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用加缪的话来说,“当然,生活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人们不断地做出存在所要求的举动,这是为了许多原因,其中第一条就是习惯。”习惯着适应生活的诡谲艰辛,习惯人云亦云的融入圈子,习惯为了世人的标准奋力拼搏,习惯周遭的生老病死。但人是自省的动物,终有一天,你的内心会突然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究竟活着是为了什么?大卫在见过布里尔先生后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但他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讲到,“自愿的死亡意味着承认,甚至是本能的承认这种习惯的可笑性,承认活着没有任何深刻的理由,承认每日的骚动之无理性和痛苦之无益。”
第二,什么是荒诞感。加缪是这样解释的:“究竟是什么难以估量的情感使精神失去了其生存所必需的睡眠呢?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放逐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对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在《命运之门》中,表面上看,荒诞来自于大卫走不出的博佩图伊侯爵死神之吻的怪圈,实则不然,死亡只是作者故意设计的一个戏剧冲突。而大卫与熟悉的村庄、周遭熟悉的人,甚至他曾经向往的世界,即布里尔先生那座知识殿堂的格格不入才是真正的荒诞感。他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最可笑的是,那些他曾经满怀热忱、激情洋溢的书写的每一个文字,到头来都像是在嘲笑自己。为了彻底把自己与荒诞感剥离干净,他仅仅把“自杀作为荒诞的一种解决的确切手段”,从而迫不及待的逃离这个“无意义”的世界。
第三,除了自杀,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三条路为什么被作者放到了最后?
如果说读完第一和第二条路,你的感觉还是荒唐、可笑的话,那么看完第三条路,似乎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一种可怕的、毁灭性的、掏空所有希望的消亡。反而,你不再觉得,或者说,你会思考,也许那两条别的路也不是那么的荒谬。
仔细想想,虽然左边和右边的路在故事情节上有着千差万别,但也有诸多相似之处。例如,大卫都离开了家,远离了那个无法理解他他也无法融入的世界;他遵循了自己浪漫主义的理想,为自己的信仰、荣誉和爱情而战;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浪漫主义理想所构建的精神世界的围墙依然坚若磐石,他依然热烈的爱着这个世界,他依然感受着他一直以来所感受到的幸福和快乐。他用生命维护了自己新婚妻子露西小姐的尊严,他像一名伟大的骑士,谦卑、英勇,他的牺牲精神也换来了他的荣耀,即便他蹩脚的枪法也丝毫不能减少这份荣耀一分一毫。他对爱情的信仰、对生活持久不灭的热情也向来如此,即使有人把恶劣的凯贝多女伯爵丑陋的真相放在他的面前,他依然坚定不移的信仰自己爱的感觉就像十四行诗的文字那样坚实可靠,女人会骗人,可爱情不会。这样浪漫、无邪又有趣的灵魂甚至差一点就打动了毫无生气、要死不活的皇上。
此时再反观中间的路,无疑与前面的两条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说的张力由此拉开。首先,大卫放弃了“不切实际”,在进与退中选择了退,蜷缩回世人认可的世界;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虽然看上去他还在写诗,可此时的诗无异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返回村庄的那一刻起,诗里的大卫就已经“死亡”了,而布里尔先生面前的大卫只不过是再“死”了一次而已;在生命结束之前,他的灵魂早已枯竭,他感受不到来自这个世界的一点温度,更别说幸福了。
也许有人会遗憾,大卫到死也没有追逐上自己想要的命运,那些声名、荣誉,那些来自全世界对他诗歌的赞美。但是,走在左边和右边的路上的大卫,不是活脱脱的把自己的生命写成了诗歌吗?
因而,到此为止,小说在破局之同时“立意”,那便是对“命运”的重新定义。命运是时间轴上的一个点吗?那个充满暗示的死亡?还是掌握在大卫手中的生活本身?想想我们之中有多少人,总把对幸福的规划、人生的价值放到“等我有钱了”的那个“点”之后,但事实上,那个点是根本不存在的,就像我“买东西不看价签”的标准在不断变化一样。但如果非要把精神价值物化到一个点上,可不可以说人的生和死本身就是命运的两极,这对人人来说都是注定的,我们朝着死亡一日快似一日的奔跑,我们人人都是大卫,只不过我们在各自选择的不同道路上,用自己的方式,日复一日、竭尽全力的寻找自身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回到加缪,他用西绪福斯的胜利回应了这个世界的荒诞。“神判处西绪福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上滚落下来。他们有着某种理由认为最可怕的惩罚莫过于既无用又无望的劳动。”然而,“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他对神的轻蔑,他对死亡的仇恨,他对生命的激情,使他受到了这种无法描述的酷刑:用尽全部心力而一无所成。这是为了热爱这片土地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加缪说,“我看见这个人下山,朝着他不知道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这时刻就像是呼吸,和他的不幸一样肯定会来,这时刻就是意识的时刻。当他离开山顶、渐渐深入神的隐蔽的住所的时候,他高于他的命运。他比他的巨石更强大。”“知道黑夜没有尽头,他就永远在行进中。巨石还在滚动。”“这块石头的每一细粒,这座黑夜笼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矿物的光芒,都对他一个人形成了一个世界。征服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
就像,大卫.米尼奥也是幸福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