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小林绿子片段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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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子把冰块放进口里,含了一会说:
“你想进一步了解我?”
“有兴趣,多多少少。”
“咦,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进一步了解我’。你这么回答,不认为太冷酷了?”
“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我说。
“当真?”
“当真。”
“即使我不愿理解你?”
“那么不近人情?”
“在某种意义上。”说着,绿子皱起眉头,“再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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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渡边君,可晓得我现在在想干什么?”
“这——想象不出。”
“想躺在一张大大的、软绵绵的床上,首先。”绿子说,“喝得大醉,而且醉得舒舒服服,周围臭驴粪半点儿没有。身旁有你躺着,你一点一点脱我的衣服,轻手轻脚地,就像母亲给婴儿脱衣服一样小心翼翼。”
“唔。”
“脱到中间我还觉得怪舒服的,迷迷糊糊地不动。但我突然清醒过来,叫道,‘不行,渡边君!’我说:‘我是喜欢你,可我另有相处的人,万万使不得,这方面我还相当保守。快别那样,求求你。’可你偏偏不听。”
“听的呀,我。”
“知道。这是幻想场面,就那样好了。”绿子说,“接着,你把那家伙亮出来,那个气势汹汹的家伙。我马上闭起眼睛,但还是憋了一眼,并且说:‘不行,真的不行,那么大那么硬,怎么也进不去的。’”
“不怎么大呀,一般。”
“行了,你。幻想嘛!那一来,你显得十分沮丧。我看你太可怜了,只好慰劳一下说,‘好好,瞧你那馋样儿。’”
“这就是你现在想做的?”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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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早了吧,我?”绿子说,“渡边君,看样子刚刚起床?”
“就去洗脸刮胡子,能等十五分钟?”我说。
“等倒可以,问题是他们总贼溜溜地往我腿上盯着看。”
“那还用说!在男宿舍里穿这么短的裙子,人家肯定看的嘛!”
“不过没关系,今天的内裤可爱得不得了,粉红色的,还镶有漂亮的花边,一飘一飘的。”
(真是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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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另有供你想的人?”
“也可以那样理解。”我说。
“在这种事上你倒也蛮守礼节的。”绿子说,“我,喜欢你这点。不过,能不能叫我也扮演一次?哪怕一次都好。就是进到性的幻想或妄想之中。我很想出场试试,我们是朋友,所以才求你。这事不好求别人——总不能开口说今晚手淫时想着我点儿吧?正因为把你当作朋友才求的。事后把结果告诉我,例如都做了哪些。”
我叹息一声。
“不过进去可不成哟!我们毕竟是朋友,嗯?只要不进去,其他随你便,怎么想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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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君,你肚子不怎么饿?”绿子边呷奶茶边问。
“呃,不怎么。”我说。
“医院的关系。”绿子环顾四周说,“不习惯的人都这样。味道、噪音、沉闷的空气、病人的面孔、紧张、焦虑、失望、疲劳——就是这些造成的。是这些东西勒紧人的胃袋,把食欲都搞没了。不过一旦习惯也就不在话下了。再说不好好填饱肚皮,照看病人也无从谈起,真的。爷爷、奶奶、妈妈、爸爸,四个人的病都是我一直照看下来的,经验丰富着哩。要是遇到意外,下顿饭吃不上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能吃的时候务必吃饱喝足才行。”
“有道理。”我说。
“亲戚来探望的时候,不也一起在这里吃饭嘛,结果他们也都吃一半就放下筷子,和你同样。见我吃得干干净净,就说‘绿子这么好胃口,我可难受得根本吃不下东西’。问题是,看护的是我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别人偶尔来一趟,充其量不过是同情!接屎接尿接痰擦身子都是我一个人干。要是光同情就能解决尿尿,我可以比他们多同情五十倍。尽管这样,他们见我吃饭吃得一点不剩,都拿斜眼珠看我,说什么‘绿子这么好胃口’。在他们心目中,大概我就是头拉车的傻驴。一个个老大不小的,干嘛那么不通情达理,那些人?嘴皮子上说什么都轻巧,关键是能不能给端屎端尿。我有时也伤心,我有时也精疲力尽,我有时也恨不得大哭一场。本来已经无可救药,医生们却聚在一起把脑袋掀开搅来拌去,而且不知道要重复多少次,越重复就越恶化,神经也弄得莫名其妙——这种情况你一直守在眼前看着试试,根本吃不消,吃不消的。还有,存款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往后这三年半大学我能不能读完都在两可之间,姐姐在这种情况下婚礼都办不成。”
“你一星期来这几天?”我问。
“四天。”绿子说,“这里原则上是特级护理,但实际上光靠护士也干不过来。那些人的确尽心尽力,但人手不够,而要做的事又堆成山。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无论如何都得有家人来陪。姐姐要管店里的事,就只好由我找课余时间来。就算这样姐姐每星期也还是得来三天,我来四天。又要见缝插针地去幽会,我们超负荷运转啊!”
“既然忙成这样,为什么还时常来找我?”
“喜欢和你在一起呀。”绿子摆弄着空塑料茶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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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位前不害怕?”绿子问。
“怕什么,又没干什么坏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边抱着我,一直到我睡着?”
“可以。”
于是我倒在绿子那张小床边,久久抱着她,好几次险些跌下床去。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的腰部。我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抓着床沿,以免身体脱落。这种环境,实在难以亢奋。鼻子底下就是绿子的头,那剪得短短的秀发不时弄得我鼻头痒痒的。
“喂,喂喂,说点什么呀!”绿子把脸埋在我胸前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的。”
“可爱极了!”
“绿子,”她说,“要加上名字。”
“可爱极了,绿子。”我补充道。
“极了是怎么个程度?”
“山崩海枯那样可爱。”
绿子扬起脸看看我:“你用词倒还不同凡响。”
“给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来句更棒的。”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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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近来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我们本身的生活本来就该这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觉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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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想拿出精神来。”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太喜欢的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挑着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太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办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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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角落里有一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绿子在里边一个歇脚凳模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雨景。
“说点什么呀!”绿子说,“总该有话说吧,你?”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不过上次我确实心绪很糟,头脑木木的,对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说,“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实在孤独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边君?由于不得见你,这两个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没想到。”我惊讶地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我。”
“你这人脑袋怎么这么简单?我肯定想见你的嘛!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
“那当然是那样......”
“不错,我是生你气来着,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脚。还不是,好久才见一次面,你却呆愣愣地只顾想别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这个气。不过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还是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即使为了种种事情弄清楚。 ”
“种种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具体说来,我已经渐渐觉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较之于他相处。你不认为这如何都不合情理,都不够稳妥?当然我是喜欢他。虽然他多少有点固执、偏激,有点法西斯,但优点也多的是,而且一开始我也是经过认真考虑才喜欢他的。但是,对我来说,你这人总像有些与众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改变了主意。这样,我就去他那里开诚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别再找你,说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两断。”
“那怎么办了?”
“和他断交了,利利索索的。”说着,绿子把一支“万宝路”衔在嘴上,用手拢着划火柴点燃,猛猛地吸了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绿子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虚拟语气,又能解数列,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开口不开?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吗?我本来也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但没办法,就是看中了你。”
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绿子把烟扔进水洼:“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不过抱一抱我总可以吧?这两个月我也真熬得够呛!”
我们在娱乐场后天撑着伞抱在一起。身体紧紧贴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拢。她的头发、她的棉布牛仔夹克的领口都发出一股雨的气味。我不禁心想:少女的身体是何等柔软,何等温暖!隔着一层夹克衫,我胸口明显感受到了她的乳房,觉得自己确实好久都未曾接触如此充满生机的肉体了。”
“上次和你见面那天的晚上,我就跟他讲了,就此各奔东西。”绿子说。
“我非常喜欢你。”我说,“打心眼里喜欢,不想再撒手。问题是现在毫无办法,进退两难。”
“因为那个人?”
我点点头。
“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后再没见面?”
“见了两次,但没干。”我说。
“那又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吗?”
“无可奉告。”我说,“情况极为复杂,千头万绪,而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孩,”绿子把脸颊擦在我的脖颈上说,“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再所不辞。虽然我多少有些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你还不以为这是大甩卖?你要是不买,我很快就到别处去。”
“需要时间。”我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只能说到这里。”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绿子离开我的身子,嫣然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
“明明白白。”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被伤害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搂过绿子,吻着她。
“还不把那把破伞放下,拿两只胳膊紧紧抱住!”她说。
“放下雨不淋成落汤鸡了?”
“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两个月了。”
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绿子紧紧搂在怀里。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缈的雾霭一般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著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犹如泪滴顺颊而下,她的棉布牛仔夹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