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的神秘男子
时值盛夏,八月末的一个夜晚,我因出差要乘坐前往乌鲁木齐,很早就要起飞。首都的交通拥挤让人不敢冒险坐一早的机场大巴,所以,我准备在机场航站楼里过一夜。
到达机场时已是夜幕降临,候机厅的座位上零散的坐着几个疲惫的旅人,我随意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安顿好行李后自然地观察起了周围,一些穿着简朴的中年人把带来的尿素袋子当作铺盖,外面的罩衣当作枕头,已经开始一天的休息。我惊讶于他们的适应能力,无论在哪里,他们总能想方设法的让自己像在家里一样舒适,该睡的时候倒头就睡,该吃的时候就拿起碗大口地吃,再看看这些活在城市里的人,他们一个个围着充电台装作很忙的样子,他们努力把自己的时间填满,连一丝缝隙都不放过,吃饭的时候也品不出滋味,睡觉的时候也放不下手机。
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身材削瘦的男子推着手推车在休息区里来回游荡,说游荡一点儿都不夸张,他好像没有目的,又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脸上写着茫然若失。当走到我旁边的时候,他停下了犹疑的脚步,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疲惫的双眼正好和他试探的目光相遇,我挪了挪自己的行李,他把车推进来,坐在了我的旁边。
此刻的我睡意全无,警惕地提防着身边的这个陌生人。他依旧坐着,目光直视前方,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对我说:“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我的脑子想出了千百种拒绝的答案:我的手机没电了。 我的手机正在充电。我没有手机。
第一个答案是肯定的回绝。第二个答案是委婉的拒绝。第三个答案纯粹是为了拒绝而拒绝。
我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说出预想的答案:“你的手机呢?”
他倒是没有丝毫躲闪:“我没有手机。”
我不情愿地把手机从裤兜里慢慢摸出来,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不情愿,继续说:“我就是查点东西,查完就还给你。”我点点头,帮他解开手机的密码,递给了他。我瞥见他打开了手机的浏览器,开始查询着什么。我的目光随即离开手机屏幕开始游离,最终停在他推的手推车上。
那个手推车上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是行李的东西,没有笨重的手提箱也没有轻便的手提包,更没有任何能装东西的物件。
首先,我看到的是一堆堆报纸,然后是一双双一次性拖鞋。那些报纸还不令我惊讶,那一双双一次性拖鞋才让我认真考虑起这个男人究竟是干什么的。那些拖鞋都来自酒店,但是并不是一个个干净的封好在袋子里,而是裸露在外,鞋底还有黑色的穿过的印记。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这个男人的脚,此时他的脚上也正穿着一双。
我知道了,这个男人一定是个流浪汉,一个寄居在机场的流浪汉。在街上的流浪汉我见过不少,但是像这样和流浪汉坐在一起还是生平第一次。 他身上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气味,但却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略显老旧的过膝大衣。
他的手指不断在屏幕上跳跃,表情凝重而焦急。我禁不住问:“你在查什么?”他头也没抬的回答:“我在查一篇文章。”
我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想:他可能有家,却一个人漂泊在外,可能为了梦想,咬着牙挣扎着生活在北京,他也可能和家里有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开家在外面生活,等待他的文章发表一炮而红。毕竟现在的自媒体就像瘟疫一样,搅得人心惶惶,人人都觉得自己顺手一写就能变成作家。我暗自想:这是一个文字便宜的时代,也是文字开始浅显的时代。但真正好的文字还是隐藏的很深,深到一般人挖掘不了。
我正在这样想着,我的手机电量开始报警,我又一次把头瞥向那个抓着自己手机的那双手,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我的手机快要没电了,但他似乎还没有查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有点不情愿地把手机还给我。
接下来,他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交谈:“我写了一篇文章,我在查他有没有发表,我在好几个网站都找了。”他不用说后面那句我就知道他想说的是:“可惜没找到。”我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说些其他的什么,我一时语塞。
他来北京已经四年多了,过的一年不如一年。刚开始在一家小公司里做文案,刚开始的新鲜劲很快被千篇一律的文案折磨的枯燥,他们永远想要利用博得别人的眼球来掏别人口袋里的钱,他每天都在写一些没有营养的东西,一遍写不好重改,两遍写不好再重改,他就在这样的不断重改中度过每一天。他觉得自己仅有的那点文字灵感早就被榨干,要不就被低俗的东西替代,最终他还是受不了辞职了。
辞职以后,他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他不用在为每天该绞尽脑汁的写些什么而发愁,他想工作说到底可能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干还有别人愿意干,在这样一个人口大国里,从来不缺两条腿的。他开始有规律的生活,不是按照生活给他定的规律,而是自己的规律,他早上开始起来跑步,直到有一天他绕到地铁站门口,望着那群乌压压的人,他们神情紧张,望着看不见头尾的脑袋,不时低头看着手机,不时挪动脚步。直到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可以不被生活这样随意安排。
他在北京这些年一直忙于生计,从未真正思考过生活本身的意义,他笑着说感觉自己就像每天被挤进地铁的蚂蚁,还在张望的时候就已经被后面的蚁群围攻,挤进了一辆不知道开往哪的车,直到下车后依然恍恍惚惚。
他那段时间一直在看书,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想不通的时候就读读,读完了以后再想想,或许就可以找到答案。他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月亮和六便士》,但是大部分人都没有追逐月亮的勇气,都愿意守着那六便士。可能到人生最后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是赚了还是赔了吧。
我感叹于他的想法,因为他说得并没有不对,只是把真实的感觉说了出来。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他们不想接受自己苦难的样子,所以他们花很多钱买些没必要的东西,并且把这些东西天天穿着,戴着,装作很幸福的样子,至少是让别人看到他们是幸福的。
好奇心驱使着我再次发问:“那你现在是完全追寻月亮了。”
他平淡地说:“在这样选择之前我挣扎了很久,就像中国历代革命一样,都需要经历一段时期的阵痛,有可能是几年,有可能是一辈子。”
我疑惑了:“那代价不是太大了吗?”
他笑了笑:“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要牺牲一些什么的,有的人牺牲身体,有的人牺牲自由,谁都在劫难逃。”
我听了这番话怔住了,如果他说的都是歪理,那可能是最能表达现世的歪理。
他继续说着他在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挣扎,丝毫没有要跟着我的情绪走。
闲了几个月以后,他的存款也花的差不多了,这期间他写了很多文章,那些文章没有用炫目的“标题党”吸引别人,也不胡编乱造,如果没有想好,如果没有查证,如果没有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他宁愿不提笔。
后来他去了一家出版社,才发现纸质出版为什么快混不下去的原因。首先出版社的官僚氛围太浓厚,不管你是个什么官,屁大的小官也愿意摆出有点权力的样子,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就怕你光吃粮食不干活,动不动就摆出“我对了,你错了”的样子。
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多混日子的人,分外的事一概不管,分内的事能拖则拖。给别人打工也就图个平平安安混口饭吃,只要熬过上班八个小时,那就万事大吉。再说说出版的质量,那是真没什么质量可言,中国人最擅长的还是忽悠人,搞得个个人心浮躁,唯利是图。什么书最好卖?精进类的书最好卖,教你怎么快速赚一千万,教你怎么通过这样那样的课程产出经济收益。他们也是把文化开始贱卖。可别小看这类忽悠人的书,大家都喜欢看这样的书,但这样的书就好比鸦片,你垂头丧气的时候得看,高兴过一阵,忽然觉得只要自己按照书里做也能成为人中之龙,过一阵儿见没效果,就又要看看。最后谁受益了还真不好说。
我感叹到:“是啊,现在全国出了不少大忽悠,有单独忽悠,还有群体忽悠,忽悠的人一愣一愣的,最后连是非都不分了。”
他继续说道:“我感觉在那里上班就像被看管的犯人一样,早请示晚汇报不说,还得天天想着怎么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给那些自己一点也看不上的人。那种压抑我最终还是受不了,跑了。”
我问:“那你现在怎么生活,不怕饿死吗?”
他坦然的说:“在这个世界上,除非你自己饿死自己,没有人能把你饿死。虽然我现在过得不富裕,但是也没什么烦恼,地上待不了就跑山顶上去待,在哪不是一辈子啊。”
我问他:“你写的文章怎么样?有人看吗?”
他说:“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但是都无所谓,我写的东西只要忠于自己就好,不需要讨好别人,文字本来就是私人的事情,能让一些人看了有感触,能够反思生活就行了,犯不着拉到大街上卖艺。文化不是站街。”
我连连点头,他的话我能听出来是带有思考的话,对自己也是对这个世界。有的人外面光鲜,内里一塌糊涂,有的人外表朴素,内里却装着洞察世事的心。
最后他站起来留给了我一句话:“人就是要活个明白才不算白活。”然后他的背影就消失在机场大厅里。
在飞机上我恶补了一觉,梦里一直回荡着一个黑影以及昨晚的那些话,突然,我的心中有种什么力量在冉冉升起,后来我一直在想这股神秘的力量,它有个名字叫自由。它有个全称叫做:不自由,毋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