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魔幻现实主义事件
查看话题 >喷泉广场上的电子舞曲
园区的会展中心是一座敦实的红色砖墙建筑，正门足有三四个人那么高。会展中心东西两侧的水池里各有一座喷泉，平时不开，只有园区举办展会或者活动时才会喷水。
去年夏天有一阵子整个公司都很忙碌，我每天匆匆赶到公司处理手头的工作，中午一般会去园区旁边的湘菜馆吃快餐，吃完回去接着工作。
那天中午天气很热，同事们大都点了外卖，我像往常一样独自到外面餐馆去吃饭。石板路上的热气蒸腾而起烘烤着小腿，花池里的月季已经被晒得蔫头耷脑没了生气。烈日当空，我沿着墙壁下狭窄的阴影朝园区门口走去，隐约听见低音鼓点在燥热的空气中疯狂律动，想起来早上上班经过会展中心时看见喷泉广场上围了一圈铁马，大概又要举办什么活动吧。
走到广场，两座喷泉果然被打开了，水花纷纷洒洒溅升五六米高，在烈日照耀下闪烁出一片彩虹。会展中心高大的百叶门下孤零零地立着一台户外音响，音响的电线蜿蜒进室内，里面黑黢黢的不见人影。平日里到了中午饭点总能看到各公司的员工、骑着摩托的外卖员来来往往，可那天大概是天气太热，路上只有三五个人，而且广场被围起来后无法停放车辆，就显得格外空旷。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我在房子的阴影里站住脚步，嗅到喷泉水沫飘出的微微腥味。那台半大的音响喷薄出动感节奏，嘶哑的贝斯掌控着音乐的基础旋律，密密匝匝的低沉鼓点包裹我的全身，心脏随它一同跳动——假如我眼前是一座T型台秀场，太阳作为高挂天空的玻璃反光球四射耀眼光芒，我将看见长长一队时装模特从会展中心大厅径直走出，她们衣着华美，眼神冷酷，踏着鼓点大步往前；假如我眼前是电子音乐节的狂欢现场，喷泉作为烟火引爆观众心中的核弹，我将嗅到汗水和精液的腥臊，人们在地表跳动、陶醉、嘶吼、癫狂，与地球共振——几秒钟后，我从想象中回过神来，依旧听见电子舞曲在空空荡荡的喷泉广场回响，于是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
“午饭，广场上在放电音，四下无人——7月22日”
那家湘菜馆的饭菜价格相较于周围餐馆更为低廉，因此生意一向不错。我取过自己的午餐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慢慢吃着。柜台前几个打着领带的小伙子正排队付款，两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餐盘排在后面，大概是在附近做工的农民工。我想起从前一位同事跟我讲的话，他说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两种人上班要穿西服打领带，我问是哪两种，他说一种是做金融的，一种是做销售的，同样是白领，社会地位却有天壤之别；说着他向我指了指路上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说那人肯定是做销售的，我问为什么，他说那个人的衬衣后面皱巴巴的，人家银行职工都穿得干干净净，不会像他那样。
我又看了一眼那几个正在排队付款的年轻人，他们的衬衣倒是干干净净，然而单薄的布料却透露出廉价感，按照同事的说法，他们该是做销售的吧。
老板娘在小小的餐馆里忙得团团转，招呼客人、收拾餐盘、催菜、送餐，我想餐馆生意这么好，她虽然劳碌，一天下来应该也能赚上不少钱。老板娘收拾干净桌子后，那两个农民工端着餐盘坐到了我的斜对面，他们盘子里堆放着白面馒头和米饭，打的菜却很少。两人掰开一次性筷子相互招呼了几句便开吃了，筷子在他们粗糙的大手里像是小木棍，我生怕他们扒饭太过用力筷子就会折断。吃了一阵子，一人拧开自己带的大水瓶咕咚咕咚咽下几口水，然后递给对方让那人也喝几口，那人喝完拧上瓶盖仍然放回桌上。
我坐在一旁故意放慢了吃饭速度，想听他们的对话。
“你，以前也是干工地吗？”山西口音的男人问。
“啥都干。干过工地，搁乡里跟人盖过房子。山东、河北地界也去过”，河南口音的男人说完也问对方，“你嘞？”
“我以前挖煤，在内蒙挖煤。”
“哦。恁那边不是也有煤？”
“我们那儿的煤跟内蒙不一样，内蒙那边是露天矿，不用钻井，挖土机一挖就出来了。”
“哦。”
两人盘子里的菜已经吃完了，还剩下些米饭，放下了筷子，从桌上的纸巾袋里抽出一张纸在嘴巴上抹了抹。
河南口音的男人说，“饭盛多了，吃着噎哩慌”。
山西口音的男人回答，“就是”，过了会儿他又问，“你，家里几个娃？”
“俩，一个孩儿，一个妮儿。”
“哦。都成家啦？”
“孩儿结婚了，妮还上着学。”
“哦。那就不操那么些心了。”
“也操心，咋会不操心。”
我偷偷瞄着他们，两个人说话很慢，说一句停顿一下。他们坐着不动，表情木讷，没有笑容，亦没有愁容。我的情绪突然冲上头顶，感觉眼眶有些湿润，便抽回目光，擦了擦嘴，起身离开了。
次年春节前后发生了新冠肺炎疫情，公司附近的餐馆直到五月份才陆续开张。那家湘菜馆里外翻修了一遍，店面看起来比之前高级了点。不久之后我去吃饭，发现店里的饭菜虽是原来的味道，但店内工作人员全都换了，也不见老板娘的踪影。又过了一段时间，湘菜馆的橱窗上开了一个小窗口，里面架了个摊位卖牛肉卷饼，老板娘跟她丈夫每天站在那个摊位前忙活着，像从前一样不知疲倦。
据说，早年间有些人在长辈葬礼上请歌舞团去跳舞，桌子上摆着灯烛和老人的遗像，桌子前穿着丝袜和短裙的舞女伴着电子舞曲尽情摇摆着自己的身体，外面一群男女老少围成半圆。你能否告诉我他们之中谁在喜悦，谁在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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