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十八：太监礼贤，瓶儿托梦（下）

上一篇我们讲到何公公解决了西门庆在东京的住宿问题，反过来就要西门庆解决何永寿在清河县的住宿问题：希望西门庆能够为何永寿寻找一处房子，能满足何永寿一家老小二三十口人的生活所需。恰巧夏提刑，如今应该叫夏指挥因为工作调动，举家搬迁，也想卖掉在清河县的房子，刚好西门庆在中间做了两边的顺水人情。

夏指挥的房子“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是形成鹿角顶的两边厢房，后边又有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宽阔”，原本是夏指挥花了一千二百两买来的，后面又又在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夏提刑希望可以加价一百两卖掉。何公公想着这房子都已经住了好几年，未免有些糟烂，还得花功夫收拾，想要原价买下来。“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铁打的房子流水的住户，从此房子卖出去之后，夏指挥就跟清河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当时的一千两百两银子，折算成现在的人民币大概是七八十万的样子，我不由得感慨古代房价的低廉。这么大的房子才卖一千二百两，还自己加建了花园，这么多年下来才敢加价一百两（相当于六七万人民币）卖掉，最后还被砍成原价。可以看到，在宋徽宗时期，搞房地产简直就是一个不赚钱甚至亏本的买卖。而当下居高不下的房价，是不断碾压着新一代年轻人的大山，这其中既有经济快速发展，人们物质生活品质提高带来的正常的通货膨胀，也有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土地政策带来的非正常增长。

贲四作为这宗买卖的直接经办人，看到何公公爽快地买下夏指挥的房子，立马跪下去拍马屁。何公公一高兴，立马打点出一千二百两白银抬到崔中书家，夏指挥看到满满的现银，满心欢喜，亲手写了文契付与众人带回。这样，这笔买卖就愉快地成交了，作为中间人的贲四，得了四十两赏银，欢喜退去。

何永寿准备去清河县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西门庆走到何公公家后院，摘了冠带，打发王经、玳安离开，自己睡在枕畔。由于席上喝了酒，迷迷糊糊，“见满窗夜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靸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髩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

“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

这是西门庆第二次梦见李瓶儿，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真实，耳朵听得，眼睛看得，身体触摸得，让我觉得非梦境而是实境。白天，那个在东京官场上疲于奔波，努力陪笑的西门庆，终于在热闹的最高潮处，借用酒精融化掉心房上的枷锁，让读者看到温暖愁肠，款款深情。我们的生活中不乏喧嚣与繁美，盛大的节日与丰富的庆典总是不缺少美食、美酒和美人，却很少能在纷繁退去之后，心中依旧能有可以寄托情感的人与物。

西门庆这个形象在众人眼中大多是遭到鄙夷与厌恶的，在这部分人看来，哪怕是作为一个男人再正常不过的梦遗也是恶心的、在梦中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相会也是恶心的，尽管兰陵笑笑生将整个场景设置在“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的美好意境中。

在李瓶儿病重的那一回，我们真真切切地读到西门庆拉着李瓶儿瘦成筷子的手臂哭得像个孩子，在李瓶儿逝去的那一回，我们同样读到西门庆抱着李瓶儿冰冷的身体一次次地失声痛哭，又在无数场景中，我们读到西门庆因睹物思人想起李瓶儿、梦见李瓶儿时的哀伤与温柔，这么多的描写下来，我们已经无法否认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情了。我们甚至都可以原谅他在李瓶儿的灵前与奶妈如意偷欢是因为对李瓶儿的思念太深，将情绪倾泻在那个与李瓶儿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身上。此时我们看到的西门庆还是那个常人眼中那个被处处鄙夷、屡屡厌恶的西门庆吗？我们此时看到的是一个痴情与弱小的西门庆，一个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念念不忘的男人。当建立在这样的情感基础之上，再回来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思念一路以来都在不断地升华：当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可以寻找李瓶儿的替代品，而到了梦中，面对已经不是人的李瓶儿，不是逃避，而是相拥、相交……

李瓶儿临别时，告诉西门庆自己投胎于东京一条巷子内“一座双扇白板门”的人家，第二天西门庆实地走访，果然找到了这户人家。这就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了。由于投胎之后就再也无法托梦了，西门庆找来王六儿的弟弟王经陪同过夜，有点让我匪夷所思。

这是《金瓶梅》中少有的神来之笔，在东京的这几个无比喧嚣的日子里，朱勔的排场无疑是所有热闹的最高点，组成这些热闹场面的从品级低下的西门庆、何永寿，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朱勔，他们都逃不过顾忌，就如同西门庆在梦醒时刻被掏空的心。

西门庆正式入朝谢恩之后，到十一月二十日辞别翟谦和何公公之后，带着何永寿离开东京，回到清河县。作者的笔也将从热闹的东京回到西门庆的家，西门府上片刻的风平浪静将再次风起云涌。

正是：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