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隈研吾在干什么?
2020-05-05
在中国,隈研吾被人所知的第一个建筑是2002年建成的长城脚下的公社·竹屋,在玻璃立面外用了大量的竹子,有人说他在玩儿。2014年,他在北京故宫旁边建成了一座茶室,用了形似汉白玉石栏板的塑料水砖,拼装出了室内造型和屋顶平台,有人说他玩过了。2015年,中国美术学院民艺博物馆,他用瓦铺满整个建筑的顶面,在侧立面上,用钢索编成菱形的格网,把瓦做成了镶嵌物,近乎随机地排列,看起来这像是在向王澍发起挑战——在中国美院工作的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奖人王澍著名的宁波博物馆用大量瓦覆墙铺地。接着,2016年,上海诺华功能楼,隈研吾把自己的建筑上铺满了土层,种上草;2017年,上海船厂1862项目,他又在立面上挂满了砖,“多此一举”地在砖两端挖槽加金属扣件;2018年,阳澄湖游客集散中心,他用L型铝角钢“匪夷所思”地模仿茅草屋顶的质感。不仅在中国,在世界各地,他一次次以繁复的方式使用木材、石板甚至气泡膜、半透网,建筑从大楼到小小的装置,“这不是在搞建筑设计”,“他关心的不是空间”——“这位建筑师忘本了”,他像在换着法儿地玩。
如果不是疫情原因,2个多月后,东京2020奥运会将在由隈研吾设计、取代扎哈·哈迪德事务所方案、战胜了伊东丰雄方案的东京新国立竞技场里举办开幕式。大多数当代体育场馆是大型的钢筋混凝土构筑物,比如中国国家体育场“鸟巢”。东京新国立竞技场,隈研吾仍然执着于材料,但他似乎终于严肃起来了,采用的是钢木结构,立面上层层叠叠的内檐用轻盈的细木行形成了古建筑密椽一般的视觉效果,让体育场像一座圆楼或者塔,伸向体育场内的悬挑结构顶棚运用了木结构桁架与钢结构结合的工法。木材在这样大型的功能性很强的建筑里受到如此重用,案例极其有限。它为新国立竞技场赋予了一种特别的温暖和轻盈,满足了现代大型赛事需要的同时,也传达出日本传统建筑文化精制匠心的内核。

做出这样的建筑,并不是偶然。这是《隈研吾的材料实验室》告诉我的答案。在心里,他早就默默编织了一套行动网络,下了很大一盘棋,他要把自己能想到的建筑材料都做极限尝试。“在我的建筑生涯中,我想留下的不是建筑作品,而是一个实验性的研究室,一个与各种研究者和技术工作者一起研究材料、进行各种尝试的研究室。建筑设计知识研究室活动的一部分。”他正在一套由10种材料、5种方法、3种几何组织方式交织的网络里进行实验。书中介绍了从1995年到2018年的81个案例,附上项目介绍、照片、构造细部的示意图,尽量周全地记录他对建筑材料进行的独树一帜的探索。不少建筑师会精于使用几种固定的材料和做法,极少有建筑师会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对这么多种不同性质的材料进行这样深入的应用尝试。

在这本书所阐述的案例后面,是隈研吾叛逆的建筑观:他反对现代建筑无视物质而认定空间的建筑观念,认为轻视物质让“空气成了主角”,使得“建筑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单薄”,由此,场所的概念也被遗忘了;他激烈地批判建筑师对混凝土的使用,认为它“鼓励偷懒”,不是“挪亚方舟”而是“大洪水”,在《隈研吾建筑构造细部》的书中,他曾经更激烈地写道:“事实上没有比素混凝土更暧昧的材料了。看起来好像所有的构件都是结构性的,但其实大部分在结构上都是多余的,是赘物”;他甚至不认同建筑师努力成就建筑作品的观念,认为“没有必要”,这只会让建筑师做出“勉强的东西”,会“变得扭曲”。
回想他曾经的宣言性文集《负建筑》《反造型》会发现他的主张在成体系后未曾变过。他在建筑实践中要去做的是不断地尝试从材料中获取真实的物质性体验。这样的出发点,甚至可以说是反时代的,我们正在大肆宣扬虚拟空间、智能的重要,未来可能连空间都不再重要,现实中的交易、商业、体验正进一步转向虚拟世界,寄望于人与人不必见面、不必相处的领域,我们也几乎不再需要手机之外的东西,也许当AI技术足够成熟,我们甚至不再需要我们自己。这与隈研吾所追寻的物质实感及其产生的建筑与人的紧密关系截然相悖。
弄明白他的这些想法之后,再来看他的建筑,这些案例似乎是他用于否定当代建筑观念的征程上的一个个路标,连东京新国立竞技场都算不得作品,而是他运用木材的又一个实验品。他心无旁骛地走在其他人不曾走的路上,而委托他做设计的人,实际上是在帮助他再下一程。多么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