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垃圾、跳跃、似是而非
半梦半醒间听见垃圾车开过。发动机渐渐逼近,车斗开合发出哐哐的响声,隐约听见清洁工站在车子背后对着司机大喊:“走了!”
醒来后我迟迟不想起床。昨晚看了半本短篇小说集,入睡的时候还在琢磨着故事体裁,辗转了很久才睡着。做了奇怪的梦,梦里回到了学校,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有一个人一直在我的身边走,分不清是敌是友,和我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天空灰蒙蒙的,建筑也灰蒙蒙的,没有人知道方向。但反正所有人都在走,一起走准没错。
下楼后我走到厨房的后门,扒在门上的玻璃开口往后院望了一眼,栅栏外的垃圾袋已经没了踪影。昨晚换下的抽油烟机滤网还放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只能再等一个星期了。还有冰箱里的三个破了壳的鸡蛋,得移到冷冻室。
这几个月垃圾车一直行踪飘忽不定。有时候是星期三来,有时候是星期四来。今天星期二,还是头一次来这么早。前室友发短信来问,在网上看到费城垃圾服务停摆了,有多糟糕?我说,有一阵子了,不过也就迟个几天吧,倒没什么特别不方便的;那还好,担心又引来老鼠;不至于,有了再灭就是。
小说是严歌苓的。一个人物总喝加了代奶代糖的低因咖啡,她在文章里管这叫做“非咖啡”。故事慢慢进展到后面,概念被拓宽,隐喻覆盖了一切,另一个人物说:“这些还不够——在这个非婚姻里,我们……组成了这个非家庭。就跟我们的非生活一样: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面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数。”
一个贯彻始终的、明晃晃的隐喻,悬挂在故事上,一步一步遮蔽所有的内容。我想如果要这样类比,我的咖啡便是一种“似是而非”的咖啡:我打开壶盖,加一勺真正的咖啡和一勺低因的咖啡,获取一份带有一点心理安慰又不失效用的饮料。然后我打开冰箱,把那三个鸡蛋移到冷冻室。冷冻室的底层,我用一个塑料袋把所有的厨余垃圾囤积起来,避免它们发臭。它们被暂停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状态里,一种垃圾和食物的叠加态。整个城市都陷入这样的似是而非里。我们出门,却也没有地方可以去;我们交谈,却也没有内容可以说。我们保持社交也保持距离,保持睡眠也保持清醒。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似是而非。
我们怎么就进入了这样的日子?是有迹可循的吗?在此前那些长久的生活里,是不是我们漏看了什么微小的提示,早就已经告诉我们,我们的日子其实是如此摇摆不定。这间厨房,这个垃圾桶,今天我将换上新的垃圾袋,而它会在下周将继续吞噬我所有的快递箱、牛奶盒,吞噬一切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塑料包装,吞噬我所有的生活。到了周一早上我会把它束好,拿到后院门外,让它继续在门外进行似是而非的腐烂,等待垃圾车似是而非的到来。
这就是世界的一切。世界的一切就在这个垃圾桶里,没有起点与终点,永恒地被制造和被丢弃。多么伟大的创举,一个绝对循环而又不可确定的世界。我们何曾想像出这样的世界?在初中英语课上,老师说,今天的完形填空,讲的是美国有个新歌手叫雷帝嘎嘎小姐。她唱的歌都很叛逆:我要把我的衬衫反穿!——衬衫反穿,你们记住,inside out,跟我念,inside — out — I wear my T-shirt inside out. 那一年,黑人当选了美国总统。在图书批发市场,教辅资料八折,一生必须读的英语美文、英文演讲精选——Yes, we can! 要念出声,要学他演讲的那种感觉,念:Yes, we can!
我们就是从那里起跳的:地震、奥运会、把衬衫反穿的女人、一个黑人总统。我们上升,越来越高,往空中飞去,穿过大气层,向浩渺的宇宙弹射。永无止境的飞行是跳跃的一部分,没有重力,没有方向,只有不可被支配的旋转。想像你在跳舞,芭蕾,华尔兹,穿红舞鞋的女孩。就是那样,旋转,红舞鞋是不可以停下来的。飞行也不可以停下来。现在,我们穿越了银河最远的旋臂,仙女星系的弧光在远方闪烁。旋转,我们掠过小行星带,星云在眼前解开,旋转,恒星坍缩成白矮星,超新星爆发,旋转,所有的宇宙辐射穿过你的舞蹈,所有的现在和过去,所有的前与后、上与下,我们跳着舞,飞过所有的伟大进程,最后终于到达了这个永恒的、绝对循环的、被不定时装满又换上新袋子的垃圾桶里。
如果你永远都不会落回你起跳的地方,那你该怎么判断跳跃的进程?我们还在上升,或者还在下降?我们脚下的,是我们途经的星尘,还是这一次跳跃不可辩驳的终点?斯唐热说:”我们可以,而且也可能像过去那样,用双脚跳离地面,或朝着一个我们相信的、其他部分能够满足我们跳跃的世界前进。”但如果我们无法判断跳跃的进程,跳跃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方向在宇宙的深空中不过是无目的的旋转,那跳跃是不是也只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挣扎。我们的跳跃,从一个衬衫反穿的女人开始,经过了一切的纷争、决绝、痛苦与荣耀之后,最终竟成了如此似是而非的一场循环的梦。
夏天的结束和开始都是如此模糊而唐突,这大概是一切似是而非的事物共同拥有的特点。我们被它们不可见的碰撞狠狠击打,却又无法说清它们位于何处,甚至说不清它们到底是什么。这篇日记的开头写于2020年8月下旬,写到这里已经是9月第一个周末。费城垃圾回收服务上周已经恢复正常运行。新的学期开始,校园里检测核酸排起长队,费城餐厅也马上开放室内就餐。红舞鞋再次被召唤出来,在我们搞清楚方向之前,弹跳就已经开始了。从一个似是而非的夏天到下一个未知的似是而非的终点。不,我们何曾抵达过终点?
“我们的任务是去跳,并且知道,一个人必须要回到地球上,而正是这个返程,确认并辩护了那个起跳。”我怀疑。我们永远都不会回到地球上。宇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我们的任务是去跳,并且知道,我们永远都不会返程。
2020年9月
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