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兑的咖啡馆》余松
《西湖》2020年第5期
在他死亡后的第三周周四下午两点一刻,我在街角那个橱窗上贴着“出兑”的咖啡馆门口碰到他。我们进到屋子里,坐在“出兑”下面,昏暗的大厅里除了一个身边放着个硕大旅行背囊、正在吃一块慕尼黑森林蛋糕生气勃勃的小伙子,还有一对几个月前在著名的波音737 MAX失事中死去的情侣,头挨着头在窃窃私语。我照例要了一杯难喝的美式,他仍旧是半糖半奶的拿铁。
“真是抱歉,我知道你的事时,已经过去几天了。”我看着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诚挚地表达着没有出席葬礼的歉意。
“没什么,不过是个仪式罢了。参加别人的婚礼、葬礼,别人参加你的婚礼、葬礼。”
我抖动了一下眉毛,表示赞许。我望着他,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是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一只猫从窗外的灌木丛里钻出来,左右看了看,又钻了回去,接着一个人走过来,又一个人,又一个人。“你现在看我们,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这些待死的可怜人!”
“其实差不多吧。有些事并不是靠这种界线来解决的。”他说罢往后靠了靠,向窗外张望着,似乎在等着什么出现。
老板亲自把咖啡送了过来。
“我们会一直怀念你的咖啡馆的。”我说。
“没办法,现在是资本的时代,星巴克大肆扩张,旁边商场里的店已经开始装修了,还有那个不停烧钱的森林动物也在附近开店了,像我们这样踏实做点小生意的被逼得只好关门了。”老板苦笑道。
我把错放在面前的拿铁递给他,“希望还是你熟悉的味道。”
他微微笑着,双手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口,“你怎么样?”
“除了少了一个好朋友,老样子,能有什么变化!”一日三餐、越发提不起兴致的工作,还有可能永远都摆脱不掉的那些来自“爱”的束缚,即使他有兴趣听,我都懒得说。
呵呵!他欲言又止,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
门吱呀一声,一个人探着头向里面看了看又缩了回去。远处路边的两个人叉着腿站着,高个子用手指着咖啡馆,又向四周指了指。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问,他真是像大家传言的那样,因为承受不了恋人的意外死亡,连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从十七楼一跃而下?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不介意。”他看出我的窘态,摊开手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还是不确定那是不是礼貌的、得体的,“你还记得在小雅的葬礼上我们说过的话吗?”
他抿着薄薄的嘴唇,默默地点着头,眼神变得游离不定,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阴郁的午后时刻,我站在人群右侧,望着小雅安睡的棺椁慢慢沉入墓穴,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旁边长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希望阴沉的乌云这时候把雨下起来,驱散盘亘于胸的伤感。
“你一直很坚强,比我坚强。”我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接入主题。小雅的意外身亡其实在当时并没有对我造成那么强烈的冲击,只是觉得很可惜,一位交往并不很深的朋友就那样被一个不负责任的出租车司机将生命终结于铁轨之上,而他却只受了轻伤,据说若不是拖延被捕都不用住院。“你恨那个人吗?”
“嗯?”
“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好像比以前更腼腆了,不时报以极浅的略带苦涩的微笑,“当然恨他,但是有什么用呢!”
我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臊,急于表现得正常一些,反而更加语无伦次,“悲剧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难以预测的前奏,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其实,我当时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有些不知所措。小雅的意外对于我,怎么说呢?我知道自己应该坚强起来,做点什么,或者干脆就极度痛苦也行,虽然大家都会劝我要坚强,要乐观,其实那才是大家觉得我作为她的男朋友应该有的状态。”他停下来,长吁了口气。我承认,他说得没错,我们需要的是陷入极度痛苦的,需要安慰、需要指引的他。
“我当然很痛苦,只是似乎没有你们想象的,或者说没有自己原来以为的那种程度,这也让我感到羞愧和困扰。我真是说不清楚,好像错进了时空,一切都被弯曲了,连忧伤都是,只是很奇怪,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那样。”他摇了摇头。
“也许死亡是最好的测试。”我想。那一对情侣站起身,从我们身边路过时笑了笑,消失在转角处时两个人还互相挤着仰头大笑起来。
“有人说,当明显的极度痛苦袭来时,有的人会立刻移情到肉欲之欢上,有的人求助于宿醉,而有的人则会在潜意识里出于自我保护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麻木作为最后的防御。”
“也许吧,都是为了逃避。我们都是胆怯的人。”
“面对这种伤痛,没有人能坚强到屹立不倒。虽然我并不赞同,你最后还是以悲壮的方式给你们的爱情赋予了永恒的意义。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惋惜之余在内心羡慕着你们。我真心敬佩你的选择,这可是需要极大极大的勇气,要有多坚贞的爱情才能让自己做出那样的决定啊!反正我是永远做不到,也不敢。其实后来我想,还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那其实涉及很多,家庭啊!亲人啊!朋友啊!还有那些观众啊!没有人能完全不考虑这些,也因此选择妥协,不得不带着痛苦的无奈,独自一人上路,即使又找到相爱的人,结婚了,有了孩子,可是那种遗憾终究会陪伴一生,不管你承不承认,它都永久地驻扎在你的心里,时不时地,无论在你高兴还是悲伤的时候,会突然从心头闪过,像根针一样扎你一下。
“这种感受是我母亲去世留给我的。当时我没有守在她身边,本来我应该赶回去,哪怕开上六个小时的夜车,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我,她最疼爱的儿子,在她已经昏迷过一次后,居然因为没有买到当日的机票决定第二天回去。我买好了机票,定好了闹钟,又再三叮嘱宾馆前台,四点钟务必叫醒,赶最早的航班,在她吃早餐的时候出现在病床前。
“然后,我又借着这段空档见了一个刚从匈牙利回国的同学,我们高中时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也已经有小十年没见了。你看看,设计得多么完美,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友情、亲情都照顾到了。分手时我和他紧紧拥抱,半个小时后,我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母亲已经走了。我欲哭无泪,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后悔,自责,伤心……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平静。我赶紧从出租车里出来,站在街头,毫无方向感,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悄悄远离我。
“我继续往一个方向走着,好在没走多远看到一个教堂,就走进去,眼睛一直望着前方的圣母像,坐下来后才发现在最左侧还有个人,双手扶着前面椅子的靠背,整个脸埋在双臂之间。直到我出来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我低头祈祷,忏悔,突然就想起母亲的过往,哭了起来,模糊的圣母像是母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我。这种懊悔一直困扰着我,希望等见到她时再请她原谅吧。”
他静静地听着,有时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有时候神思涣散,似乎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等我停下来有半分钟,才说道:“我们都无法理解生命,即使死亡也不行。”
门又开了,咖啡馆老板迎了过去,和进来的人握手,先是在柜台边介绍着,又领着他们四处看。我俩也趁此安静下来,都拿起咖啡喝着。
“再多一倍的痛苦也都过去了。我们常说‘生不能同眠,死要同穴’,痛苦的代价还是值得的,你们现在终于不用再担心什么了,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还有什么结果比这更好呢!”我满带真诚地对他说。
“事实上,我们……”他有些难为情,一小片红潮从肌肤下涌上苍白的面颊,很快又隐去。
我露出问询的神色,没有说话。
“我和小雅现在并不在一起。”
“嗯?怎么?我以为你们在一起。是那里的规则不一样吗?”
“那倒不是。”
“我有点糊涂了。”
“说来话长,很多事其实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是啊!我们对他者的想象又有多少会变为真实呢!不过我倒是很想听听你这个长话。”
“呵呵,其实也没什么。”他放下咖啡杯,略微沉思了一下,接着道,“你知道,我和小雅认识很长时间了,正式恋爱也有差不多三年多了,其间分分合合的也有那么几次。不过人就那样,分开了又舍不得,在一起又觉得亏得慌。(哈哈!)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的原因,总觉得缺点什么,直到她出事之前两周,我们才最后决定在年底结婚,然后就……
“我不愿意让人整天安慰自己,那其实等于每天在提醒你赶紧赶紧,痛苦的时间到了。我没有那么坚强,所以几乎是整日买醉,直到那天,我从西郊的酒吧回到家里,吐了两次,头疼得厉害,睡不着,也不想回朋友们的电话,就又打电话叫了一打啤酒,边喝边看新出的美剧。可能又喝了三瓶还是四瓶了,就开始打雷,然后刮大风,阳台的窗户被吹得咣当直响,让人心烦,我趔趄着走到阳台,还把那盆小雅最喜欢的蝴蝶兰碰倒摔碎了。这时候已经掉雨点了,我摇摇晃晃去拉窗子,风太大了,窗子被风顶得拉不动,我就拿过凳子站上去,一手扶着窗边,伸出另一只胳膊探着身子去够窗子把手,刚费劲儿地拉过来一点,雨点扫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股大风,又把窗户吹开了,我也不知怎么的没有松手,就被带出去,从楼上摔了下去。就这样,想不到吧!”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继而又稍许有些安然。他停下来,等着我的震惊慢慢退去。
“这简直太出乎我的预料了(太有意思了!),真的啊!我天!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他看着我问。
我轻哼了两声,问道:“然后呢?”什么才是真相呢?
“经历了那么多,我们都觉得再在一起似乎并不合适。所以,就分开了。”
“这么简单!”
“哪有那么复杂。”
我突然想起那首歌里的一句,“即使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
“那现在……小雅……”
“她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我认识吗?”
他摇摇头。
“你呢?”
“我当然也不甘人后喽!”
我们俩都笑了。故事到此就应该结束了,我打算起身告辞,他却又道:
“我其实有时挺羡慕你们俩的。”
“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平淡得像没烧开的自来水,温吞无趣。”
“也很好,欲望和不幸总是一体的。”
“是啊!我们都已经分开睡三年多了,真是成了有夫妻没生活那种最无奈的形式了。”
“起码你们是一致的。”他说完又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有没有想过做些改变?”他语带真诚地问。
“还能怎么变?”
“比如说认识一个女友什么的。”
“你是说找个情人吧!”
“差不多,也许一个伙伴,别说你没想过!”
我苦笑了一下表示默认,谁没想过呢!看样子他很享受现在的样子,不过他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另一个,不是小雅,她是谁?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他俩仍旧在一起,这符合我们的期待,可是在那个世界里怎么逃离?毕竟在死亡中是无法再次用死亡来——得脱的。
他用眼神鼓动着面前的这个人。
我们没有再说话,又过了几分钟,他道:“不能和你多聊了,她在等我。”
我们站起身,握手告别。“谢谢你的坦诚。”他说。
“你比我更坦诚。希望有机会再见。”
“再见。”
我仍旧坐在那里,看着他走远、消失,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我应该告诉他见那个匈牙利回来的同学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因为我们是高中最好的朋友,我们确实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渐行渐远。如果不是因为她也一起回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兴趣见他,说心里话,我不会为了什么当初的狗屁友情而不顾老娘的病势留下来见面,我只是想见见她,想见证他们婚姻的不幸,或者即使是平淡也好。我是不是挺高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