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专访:不安,根茎的滋养及逃逸
编者按: Situs吸土的第二个专题聚焦于“器•Haus空间”——扎根于重庆的艺术空间。通过与策展人倪昆、艺术家王俊的对话,Situs吸土试图从不同视角、不同身份的艺术从业者出发,探寻“器•Haus空间”长期关注的课题与其工作逻辑。借助从业者的感觉逻辑与游牧经验,发现当代艺术的更多可能。
“器•Haus空间”是Situs吸土开启重庆工作的契机与出发点,我们将以两篇对话、一篇评论的形式勾勒出重庆当代艺术生态的一角。
王俊,1974年生于重庆,2005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获硕士学位,现生活在重庆、贵阳。王俊的创作不是按单一的线性在发展,他将绘画视为一个词汇,是一个中性的对象,在遮蔽与敞开交替往复的挣扎中,去制造一个让观看欲望不断落空的现场。主要个展:“球体” (千高原艺术空间,成都,2018),“客人您好”(五五画廊,上海,2015), “内部的次方”(空间站,北京,2011)、“物·谎言·潜水员”(器空间 重庆,2009) ;个人项目:“三天三夜-重庆”(器空间 ,2017),“三天三夜-北京“(激发研究所 ,2018)”三天三夜-黄岗”(贵州 黎平黄岗侗寨 ,2019)。
跟王俊老师的交流定在了位于川美黄桷坪校内的工作室里,重庆的夏天很潮,工作室里叠着许多完成程度不一的作品。王老师很健谈,睿智、沉稳也极具热情。从创作的初心谈到对作品的感知,再到下一步的计划。他一直走在创作的逃逸线上,逃逸单一线性,逃逸被风格化。绘画、摄影、装置都如根茎般相促相生,滋养生发出这位艺术家独特的创作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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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艺术:不安于当下
SITUS:您的大学专业是版画,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装置、行为等艺术呢?又是怎样的一个契机呢?
王俊: 我接触到这些媒介相对是比较晚的,是大学毕业后两三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在贵阳也很苦闷,不知道干什么,找不到方向。2002年有一个活动——北京长征空间的“长征-一个行走中的视觉展示”。算是一个契机吧,他们途经贵阳时在机场附近开了一个策展人会议,批评家管郁达带我去旁听了,会议开得非常激烈。随后也参加了长征队伍在贵州的其他活动,这是我第一次亲历当代艺术的现场,尤其是密集的讨论和即兴创作,对我有很大的触动并影响了我后来对媒介的选择和创作的方向。回重庆读研究生后,开始和朋友做一些很小的、独立的展览,最开始是一些摄影的实验,后来才慢慢接触装置,再后来还参加过行为活动。
SITUS:作为一个70后艺术家,对于年轻艺术家群体的冲击以及社会的更新,您是如何保持自己的创作活力?
王俊:中国的更新很快,但是不管外界怎么变幻,作为个体的艺术家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情。我近些年所有的创作都是从“绘画”这个词汇生发出来的。现在是个博览会的时代,艺术品尤其是绘画几乎等同于快消品。对一个以绘画为媒介的创作者来说这是一个现实,包括我自己也或多或少被裹挟在里面,这肯定有它的危险,如何去应对这种现实并保持绘画的当代性?创作每到一定阶段就很容易固化,包括思维的惯性和经验的累积,那么就必须和经验作斗争。我愿意将自己不断地置于一个比较混沌的“前夜”的状态,可能有点浪漫主义,但也是一种冒险。所以除了工作室的绘画,我会去做“客人你好”、“三天三夜”这样的项目式创作。
———— / 02/ ———— 创作:自我征战与经验扩张
SITUS:能跟我们具体谈谈《临时症候》的参展作品《写生练习》吗?
王俊: 《写生练习》是由三个部分组成,这次在展厅中呈现的是第二部分。风景,或者自然中的景物,一直出现在我的绘画中,但自觉的将“风景”这个在绘画史中反复出现的词汇作为一个对象来观察和处理,是一个渐进与重返的过程。2017年底我开始在住处附近的松树林里持续写生。是的,对景写生,这种我很长时间厌恶和放弃了的绘画方式。只是一旦直面“风景”这个题材,写生这种貌似古老的方式其实难以绕开。对景写生除了将身体投放到具体的空间中“心手合一”对形、色进行捕获外,“写生”这个词汇是否可以生发出更多的可能?我很好奇。在林中写生,想到最多的是塞尚,我常常想到他或独行、或结伴去山中写生的场景,以及那些不厌其烦的对同一处松石的反复描绘中流露出的迟疑与较劲。我深知在与塞尚貌似迥异实则相通的中国传统文人绘画中,对于处理山水(精神化了的风景),除了保持“搜尽奇峰打草稿”之外,更强调“澄怀观道,卧以游之”这样对呈现心境内视与冥想的重要。在第二部分,我将双眼蒙住,靠记忆和冥想去描绘这同一处树林。后来将那件在林中的“盲画”搬回工作室后,我将它当做一个“物”,像传统的静物写生一样再次对其写生,再次去靠近、去获得对这片树林的感知和体认。以上三部分对同一片树林的描绘,构成了一次完整的观看,这有些像近几年对“风景”研究的前传,是一次迟到的嵌入。

写生练习
SITUS:您如何看待许多艺术家注重自我表达而忽视传达互动的现象?
王俊:自我表达有一个准确性的问题,如果作品只是停留于艺术家表达的自洽,而没有上升到对方法提炼和语境的甄别,作品多半很难和观众达成有效的交流,类似自说自话。这也是我现阶段面临的问题。缝隙很重要,系列中作品与作品之间,系列与系列之间都会形成一种结构,当一个结构慢慢成形的时候,就会趋于封闭,需要摇晃它,让它松动,在结构之间制造断裂和转折。制造缝隙就是制造一种探讨性的观看关系。

阅读装置(900×180×13cm),2007
SITUS:不管是线条织造的绘画作品还是如《阅读》、《时间的遗存》需要漫长时间创作的作品都需要持续的打磨与审视。拒绝急功近利,这是否与你的本科专业版画有关?这算是对传统艺术匠心态度对一种传承与坚持吗?
王俊:可能与我在大学时对铜版画的学习有关,因为铜版画确实需要耐心,慢工出细活,常常一件作品需要反复调整花很长时间。《时间的遗存》是用成吨的报纸一张一张叠加起来的,想做成一种凝固的关于“时间”的纪念碑。《阅读》则是用黑色丙烯颜料对我当时生活中看过的杂志一页一页进行涂抹,直致全黑,持续了大概两三年。这个阶段作品基本的语言方式是利用单纯的元素进行叠加和重复,通过追求极致的临界感去靠近某种精神性,这或许也是一种匠心的表现方式吧。
SITUS:能不能理解成从一开始到最后您的创作一直有一个点在延续,您在强调主体性的同时,也在避免对被风格化和被前置化。所以在创作时要保持一种活力,一种不会被之前的知识和经验所束缚的态度?
王俊:确实,我不愿意成为一个风格主义或单一线性的创作者,这和我对艺术的理解和态度有关。创作重要的是要建立起自己的内在逻辑,这种内在逻辑很多时候是隐藏在作品表象之下的,哪怕有时作品的面貌看起来跳跃很大,但它的根茎是环环相扣,相促相生的。根茎的滋养,我很在意这一点。

时间的遗存 装置(900×820×280cm),2006
SITUS:在《美术文献》的自述中关于“接触真实”您说:“回到一个最基本的触点,从一个物开始,从编造物的错觉和谎言开始,去靠近一种虚空,如今在我看来是一种最为实在的度过。”可否理解成对您来说真实是一个毫无目的地对一个物体自我构建与自我对话审视的过程?
王俊:这篇短文我写得很早了,大概是零几年吧,因为那时候的艺术语境更多是关注作品的“意义”,而我更倾向关注意义生发的原点,愿意在自己的创作中回到对“物”的讨论,尽量剔除情绪和所谓的“感觉”对创作的干扰,强调过程而非结果,更多的去靠近一种形而上的理性。日常生活中的寻常物如报纸、杂志、书成为了作品的出发点。物其所示可能会更靠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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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职:突破传统观看系统的束缚
SITUS:您如何理解杜曦云在《自我征战与经验扩张:王俊的漫长征途中》所说的当代艺术的责任是在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复杂纠葛中,对人的存在状况的持续审视、反思与批判?您又是如何履责的?
王俊:生活中常常会听到说只有社会介入和批判的艺术才是中国真正的当代艺术,我并不完全认同这样的说法,我认为真正的当代艺术创作应该是对话语模式的松动,是在将各种话语拗开的过程中去寻找缝隙,而不是将自己的行动附着在这些话语模式上。艺术动人之处如同这些缝隙中闪透出的光芒一样。但是如何拗开,这还是得回到艺术家个人的方式和处理角度上来,这对于作者来说最需要的是勇气,因为这不会是一片安全之地。生命终将结束,那就结束在自己选择的道上。
SITUS:关于抽象绘画,其实抽象绘画主体性很强,但是您在创作时又把写生结合起来,但写生本身客体性是很强的。那么您采取的结合方式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一种秩序感的东西在里面?
王俊:这并不是一对矛盾的关系,有些画面可能只是看起来符合抽象绘画的一些基本特征而已。我们对一件绘画的观看,很多时候是经验在引导而非身体的具体感知,当判断出来了的时候知觉依然是沉睡而未被唤醒的。我也不认为《写生练习.2》是抽象绘画。我对那片树林是很熟悉的,哪是树枝,哪是杂草,即便蒙住双眼心中也是明镜一般,画的过程中也是在尽力还原心中感知到的对象。但在过程中主观的感受与客观描绘出现了错位,所以最后的呈现结果是没有“形象”的黑乎乎一片。

林中写生 ———— / 04/ ————三天三夜:逃离有效性
SITUS:因为您始终在拒绝自身风格化,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认为“三天三夜”是您在当代艺术创作中最新一个阶段的思考成果。那么“三天三夜”对于现代性有怎样的探讨呢?
王俊:“三天三夜”是从绘画出发的一个项目,它是对工作室状态的溢出,更多是倾向对绘画的生产方式的思考,以及绘画在今天这个观看系统中如何调动观众的潜能和主体性。它也链接和混合了其他形式,比如讨论会、放映、现场绘画等。“三天三夜”2017(重庆 器·空间),是从“行动绘画”出发,强调偶发、不可预测以及现场感。但并没有告知项目参与者这是一个绘画事件,他们完整地参与了绘画的生产制作,每个人都像笔触一样留下痕迹,但却鲜有人意识到这是绘画。对于“绘画”这么一个熟悉的词汇,当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我们的感知很多时候却是匮乏的。“三天三夜”强调它的真身只能是在临场和即兴的过程中渐次显现,是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可获得的身心觉知,旁观、理论的援引或道听途说的传播都只能是盲人摸象。它是挣脱,尽量是四不像的,是将系统内的供需关系在今天的合理性作为一个对象来处理的方式生产,是一种持续“擦拭”的过程,而不是仅靠知识或经验可以轻易界定的“制品”。

(“三天三夜2017” 重庆·器空间 项目结束后收集铺在地上的毛毡)
SITUS:那有没有单独考虑过场域的问题?
王俊:有考虑过。“三天三夜 2017”我们将器空间的展厅命名为“广场”,这样的设定将一个封闭的室内空间重新赋予了更复杂、开放的含义。2019年的“三天三夜” 脱离了城市艺术空间,放在了贵州黔东南的一个侗族村寨实施,一个曾经封闭自足的村寨在国家整体战略转移的进程中如何去寻找自身的位置及应对方式,黄岗侗寨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观察切入点,而我作为一个临时的闯入者在这样的现场是否能够有所作为,这些都和场域有关,也是我感兴趣的。
SITUS:您是一个旁观者的态度是吗?
王俊:是的,更多的时候我像是一个旁观者。在侗寨的“三天三夜”我也是一直在置身其中与旁观的状态中游离、切换。我愿意在这个过程中保持一种犹疑,一种无措,一种如履薄冰,警惕并抗拒这次项目中先入为主的预设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SITUS:之前我们一直在讨论有效性的问题,这样的介入是否有效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持怀疑态度是吗?
王俊:当代艺术需要在一种语境中发生才便于展开讨论,它也有自己的一套运行机制,在这样的语境和机制基础上的交流才可能是有效的,大型的学术展览、严肃的美术馆和机构、规范的市场运作等等参与构建了这样的系统,实际也是一种权力关系和体制化。那么作为个体艺术家的创作,一定要去生产合乎系统标准的产品吗?我想基本的反思是必要的,这也是建立起作品张力的基础。很多时候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对有效性抱什么期待,它不是对一个确定终点的抵达,而是在不断地将自己抛往陌生之地的过程中主动去调适和激发彼此的潜能,这样意外和惊喜或许真的可能发生。
撰稿 | 石藜 图片 | 王俊工作室
编辑 | 崔晋郑珂
学术指导 | 余玥 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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