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光
盖穗从来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当他小学体育课躺在树荫下幻想未来时,当他初中放学后在校门口等隔壁班的女孩子时,当他大学毕业那天夜里跟兄弟们在饭馆忘情高歌时,他都根本没有想过当时憧憬的未来会是今天这样。
“档案先留在单位,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冷静冷静。最终处理意见,再等通知吧。”这是任局长亲口对他说的话。
其实那天任局长还跟他说了很多,可他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那四个字:留档离职。这成了他从那天到现在始终不愿想起却一直挥之不去的梦魇。要说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令盖穗绝望,那就是砍掉一切委婉后剩下的,冷冰冰、沉甸甸的“离职”二字。盖穗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公务员生涯,完了。在他当时的认知里,他的人生,完了。
当局长说完那句话时,一向热情的盖穗再也热情不起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哽咽了数秒后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那我…走了,局长…”
局长室不大,从办公桌前走到门口对于盖穗来说只需要三步,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了,只觉得当时的自己是一副躯壳,负责思考的部分已经不在了。
“盖穗。”在他即将跨出门时任局长叫住了他。“这个……是班子集体讨论的意见,也是出于对你的保护。”盖穗点点头,“谢谢任局。”,把门轻轻关上了。
站在走廊里,盖穗感到头晕目眩,他是紧紧抓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挪上去的。更衣室就在楼上,往常盖穗上楼梯都带着风,可这次同样的两段楼梯却显得无比漫长。盖穗来到了自己的更衣柜前,打开门,把领带缓缓解下,跟刚刚脱下的制服挂在一起。他曾不止一次抱怨过更衣柜太狭窄,挂不了几件衣服,现在他再也不觉得柜子空间不够了,挂在里面的衣服再不会每天早晨被取出来,柜门上的镜子不会再映出他的脸庞,这个柜子也将不会再属于他。
从单位出来,阳光还有些刺眼,他忽然发现刚刚从更衣室一路走下来沿途竟没碰到一个同事,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有意躲着他。这样也好,别人看见他该说什么,安慰还是鼓励?似乎都不恰当。他看见别人该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甚至连苦笑一下也回应不了,所以,能够悄然离开,在他看来已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宽慰。
盖穗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实际上他有目的地,而且他也只剩下这一个目的地,他的家。他无需承认他已经被击垮了,是因为无力而踉跄的样子让他看上去好像漫无目的一样乱晃。他无路可去,他也不想绞尽脑汁去思考下一步该去哪儿好,他只想快点回到家,躲起来,躲到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放任张牙舞爪的悔恨来鞭笞自己。
地铁进站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一刻,早高峰已经结束,午休时间还没有到来,所以人并不多。盖穗没有多挪一步,他从离扶梯最近的门上了车,把身体重重地砸在紧挨着车门的座位上。在身体一动不动前,盖穗用最后一丝力气把胳膊架在大腿上,然后用手撑住沉沉的脑袋。
自从那天那件事之后,盖穗就没有再开车,他怕,他恍惚,他危险,他怕他的恍惚会带来危险。
他的这份谨慎可能是来自于父亲,父亲盖阁是个很守规矩甚至很古板的人,盖穗谨慎的性格作风和严格的规则意识大都是在童年养成的,其中就包括安全驾车。在小时候坐父亲开的车时,拿东西、接电话甚至是开收音机选频道统统是由坐在副驾驶上的盖穗完成的。除了规则意识,父亲刚正不阿、自尊自强的性格也使得盖穗从小就耳濡目染,这才让他一路都按照理想的模板成长,让他大学毕业就考进公务员系统,让他在人生的第二十八个年头就提了正科级干部。盖穗从来不跟别人比,他只跟自己较量,他要追上曾经被寄予厚望的自己,他知道他的努力还远远不够,知道自己的脚步还不能停歇。
可他如今却遇到了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一道他亲手筑起的墙。
“档案先留在单位……”盖穗越想越委屈,鼻子发酸,喉咙开始哽咽。
“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冷静冷静……”盖穗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眶里温热的东西就快要决堤。
“最终处理意见……”盖穗哭了。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知道最终处理意见会是什么,他如坐针毡等来的通知将是他公务员生涯的终结,是对他犯下过错的审判。
泪水那么痛快地从脸上滑落,他捂住眼睛的双手根本盛不住它们。盖穗的袖口已经被润湿,地铁上的乘客都好奇地望向这个默默流泪的年轻人。
都说人在濒死时会以很快的速度像看幻灯片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这个说法是真是假盖穗不得而知,但他现在的确不可抑止地回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他刚来到这座城市时的兴奋,想起了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欣喜,想起了他曾因为租房子的糟心事愁得直上火,想起他买了自己房子时为跑手续忙得焦头烂额……曾经的明媚,曾经的阴霾,曾经的喜怒哀乐一幕一幕从他脑海中掠过。然后卡在那一刻,所有的生动都戛然而止。
盖穗还清晰地想起了他刚刚考上公务员的日子,他生在小城市,读的也是普通大学,但他当时就是凭着自己的毅力和要强的精神从那么多人竞争的岗位中脱颖而出。风光背后的辛酸,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因为他说要对得起自己,要对得起父亲母亲的期许。那个时候身边人人都羡慕盖穗,盖穗也羡慕他自己。可如今呢,他气得想揍自己,要是当时,当时他没那么冲动就好了。
这会是他的至暗时刻吗?他那种极为明显的天旋地转的几欲坍缩的痛楚告诉他,是的。
当他坐在幼儿园空荡荡的小班级里看着别的小朋友一个一个被接走时,当他初中第一次被学校外根本不认识的不良少年恐吓时,当他高中第一次数学不及格忐忑地把成绩单拿回家给父亲看时,他都没有过可以比拟今天的这种感觉。虽然曾经那些情境对当时那个年纪的他来说已经如崩塌一般可怕,但站在已经攀登过的山峰回望,身后都是可以从容面对的脚印。是的,对于亲人健康、事业顺利、生活满意而且刚刚度过28岁生日的盖穗来说,这就是他的至暗时刻。
要问自己后悔吗?盖穗追悔莫及。在同事们看来,他是一个热情、随和、踌躇满志又十分谨慎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会做出那种事。盖穗自己也想不到,他为什么当时会在众多处理办法中选择最最糟糕的那一个。也许是因为压力,也许是因为宋畅,也许是因为他要做出妥协的婚姻?他只记得,他那一拳挥出去,很疼。
当时本就言辞激动的企业负责人,看到自己正被执法记录仪拍摄后变得更加激烈,由大声质问变成辱骂,继而变成推搡。盖穗本想耐心解释,奈何眼前的人像微波炉里的鸡蛋一样爆裂失控,甚至挥舞起手中的棍子,盖穗过去准备拉开双方的时候,靠前的同事已经被推了一个踉跄。盖穗尽量把自己站稳挡在中间,高声呼喊也无法阻止持续升级的失控场面,他努力压抑着急躁的心情打开了执法记录仪的警笛。也许是尖利的警笛声刺激了对方,盖穗一抬眼,对方的手掌就轮了过来。清脆的响声是执法记录仪摔在地上的声音,眼角的灼热感是被划开道子的疼痛。率先入耳的不是道歉,而是带着自己母亲的辱骂。盖穗终于爆发了,“我去你……”周围的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都保持着上一秒的姿势望向盖穗。盖穗缓缓垂下的手在滴血,嘀嗒、嘀嗒,这是盖穗脑海中的声音,这是从对方鼻腔里流出的、粘在他手上的血。
又回想到这个场景,盖穗宛如触电一般。他越是想挣脱,就越是抓得紧。这些天的焦躁与懊恼已经把盖穗折磨得疲惫不堪,如果现在有人看见盖穗,任谁都会感到陌生,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他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苍老了十几岁、了无生气的他。但他并不会像某些作品中描写的受了刺激的人那样,把自己完全锁在屋里,不进食,蓬头垢面,整天战战兢兢,他只是陷入浓重的悲愁,做什么都既无气力又惶恐不安。这些天来,盖穗每天都会走出家门在小区里转一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觉得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以前上班下班或是去什么地方都带着明显的目的性,在这个小区里来来去去脚步匆匆,他似乎都没发现他居住的小区被打理得这么好,各色的花开得又灿烂又香甜。
盖穗这几天出来散步的时间,既不是休息日,也不是下班时,所以他看见的大都是小区里的老人。他曾经羡慕过退休生活,想到这他苦笑了一下,现在他不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吗。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盖穗突然发觉他以前的想法太片面了,衰老是生命的必然过程,退休也是拼搏付出过后自然而然的结果,他羡慕过的那些老人,他们轻松无忧的笑容背后是一条条深邃的皱纹,那些皱纹背后则是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波折、起落和苦楚。盖穗清楚地知道,他的这次经历已经变成了一道无法抚平的皱纹深深刻进心里。
这天下午盖穗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手机响了。
这件事,盖穗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亲友,包括宋畅。
他有两个手机号,生活中用的,不认识的号他不接,没接到的他也不回,而工作上的号码则完全不同。来电的是工作号,而且来电显示的人他也不得不接。任局长。
盖穗已经在心里把事情的处理结果、领导可能要说的话以及自己如何回答,甚至是他接下来怎么回去办手续怎么硬着头皮告诉亲朋好友自己被开除的事实都反复演练过好几遍了,毕竟他已经按最坏的结果承受最苦的惩罚好些天了,他觉得他自己给自己服的刑期已经到了,他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这必将到来的一刻了,他还有点高兴,因为终于要痛快了。
盖穗把手机举到耳朵旁,“哎任局您……”好字还没说出口,洪亮的声音就从电话那边传过来:“盖穗,赶紧给我回来!”听任局长的语气,不像之前那般沉重和威严,反而是带着兴奋和轻快,难道……
“你个臭小子,市局领导也都在这儿呢,赶紧的!回来填几个单子,给你签了字我明天还得出去学习呢!”
是的,他可以回去复职了。市里的最终处理意见出来了,他觉得是出于委婉的所谓留档并不是毫无意义,他从没想到过的最好结果出现了。
他的大脑再一次几乎变成一片空白,任局激动的话语他没有全听进去,可也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大概意思是:他出于激动,出于个人正当防卫,也出于对周围同事人身安全和公共财物的保护,而且还有执法记录仪和周边监控器的全程录像作为证据,没有摸黑公关形象,没有引发舆情危机,没有导致人员受伤,没有造成恶劣影响,上级专项讨论决定,撤销对他的暂时离职处分,恢复他的正常职级职务。总之,他可以回去上班了,而且任局说的是马上。
盖穗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扶着额头缓缓地深呼吸。窗外的风也没能吹走那些木制家具的气味儿——其实他还挺喜欢闻的。他看了看表,从这里开车到单位怎么也要一个小时,不过好在这个时候路上车不算多。盖穗穿上外套,小心地关好窗户——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这些家具的气味全都散去,他觉得这代表了对某些特定的时点和事物的一种怀念。想到怀念,他突然决定在走之前再干件事儿。他又把手机掏出来,在通讯录里输入了“S”。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半天,却始终没有按下去,盖穗咬了下嘴唇,又打开微信猛地往上一划。跟宋畅的聊天记录还是停留在上个月26号,而且在那个发过来的7秒钟语音之后他没有再回复任何话。当时的他工作压力很大,生活压力也大,宋畅的提议犹如又给他抛过来一个包袱,所以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才会一直没敢面对宋畅的希冀。他点开了那段语音,把手机凑近了耳朵,宋畅轻柔的、略带担心的声音响起来:“穂你没事儿吧?要是现在这让你压力太大,我们可以晚点再谈。我了解你的性格……但你要注意身体。”
“压力太大……晚点再谈……我了解你……注意身体……”盖穗听了五遍,终于下定决心给宋畅打电话,可拨号键按出去,他又后悔了。有那么些时候,他真的觉得给对象打电话比打给领导还难。电话接通,盖穗没有出声,他好像突然失声了一样,张着嘴巴可就是半天没讲出一个字儿。
“盖穗?”电话那边先开口了,宋畅的声音让他倍感亲切。“最近工作顺利吗?我这边也忙一直没联系你……”盖穗知道她在说谎,宋畅一直都了解自己的脾气,一直都顾及自己的自尊心,明明是自己之前说出了那样的话,明明是自己因为工作搁置了宋畅的心愿,明明是自己没有给宋畅足够的关心……盖穗在心里骂自己,总是拿工作当借口,一直忽视了爱他的姑娘。
盖穗调整了呼吸,他没有直接回答宋畅带有关心性质的提问,而是说出了他早就应该说出的话:“我考虑好了。这周末回来吧,我去接你,咱们见面好好聊聊吧。”换成那头短暂沉默了,盖穗紧接着说道:“宋畅。对不起……之前一直,我……”他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宋畅就笑了出来,“干嘛呀干嘛呀?上来就先道歉,这是好事儿啊,我要赶紧告诉我爸妈。好了,忙着呢,说好了啊,周末来接我!”
盖穗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那里头说顾家是一个男人最伟大的成就,盖穗知道,他距离达成这个成就越来越近了。
下午两点半,盖穗除了带着任局长的召回命令之外,还带着一些犹豫和一点疑虑驾车行驶在前往市区的路上。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应该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填满,可现在依旧感觉空落落的。就跟很多年前他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和他得知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录用体检名单上的那个凌晨一样,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和脑海中畅想的狂欢庆祝并没有跟随这些美好的事实如期而来。刚才打给宋畅的电话也远比他想象的顺利,但他的孤独感并未完全消退。他好像还在寻找一把能够完全打开心门的钥匙。
跟此时的他不同,午后的阳光活力十足,奔涌着欢腾着翻滚着填满整个驾驶室,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喜欢戴墨镜,他觉得和他气质不符,每次阳光直直地打过来,他都是扳下遮光板。
准备伸手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这就像逆光,你想张开臂膀感受太阳的温暖,就同时要承受灼目的阳光。纵使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可照得身上却是暖洋洋的。工作如此,人生如此,生活中所有的努力都是如此。他紧绷的脸松弛了,他笑了,笑得那么轻松,以至于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这一次盖穗没有放下遮光板,他第一次觉得挺享受,阳光温暖得像是在挠他的痒痒,他破天荒地在驾驶座拧开了收音机,一首有些陌生的歌曲飘了出来。他好像听过,也好像是听父亲唱过,他不会哼哼,只觉得熟悉。管他呢,还是想想单位那些和蔼可亲的同事们会怎样欢迎他吧。他踩在油门上的脚缓缓地加力,自由舰那熟悉的回馈感跟他现在的心一样,柔和而坚定。
城际高速上,有一辆车像一支梭子,迎面而来的风从中间被它劈开,然后从车体两侧呼啸而过。随着风声流转的,还有一首有些熟悉的旋律。
“……前进浪潮,波澜壮阔。新长征的步伐无比坚定,加快建设现代化的强国。……”
(先发于系统内征文,与原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