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开始的瞬间
查看话题 >令人忧伤的村庄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700多年前马致远词里那些渗透着茫茫苍凉的风,吹到这里的青墙黛瓦间,却偏偏回旋成了穿堂的杨柳风。

几年前的夏末秋初,我与这个浙西深山中唤做姜坞的村庄有过短暂交集。也许是满目的青山阻隔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又或许是这里的潺潺清溪濯洗了倦归人满身的疲惫,总之,在当地的传说里,有一位曾经身居高位的国民党将领,在领兵经过这个隐于青山之外的小小村庄时,立刻就被这里的静谧从容所吸引,一朝卸甲归田,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来。这在当时的旁人看来是极为可惜的,然而逝者如斯夫,当更多曾经红极一时的名字湮灭在由硝烟写就的功名史册上,我等凡夫俗子,又焉能肯定他不会是快乐的。
正如金庸的武侠小说总以退出江湖作为结局一样,这位前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然,作为将领,他肯定是不合格的,有这么一时起意风花雪月厌战情绪高昂的将领在,难怪国民党老是要吃败战。但是单单作为一个人来说,我却非常欣赏他。人生短短几个秋,把它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才是正经事。
也许有人又会问:早知道要退出,当初又何必要入?
因为古龙说过:那是每一个少年的梦想。
出将入相,衣锦还乡,那几乎是过去几千年间男儿郎们的一致梦想,就像一串葡萄,它高高地挂在那儿,你总得先去够一够尝一尝,然后才能知道这味道是不是自己所喜欢的。
若是这么想一想,这位有点滑稽有点任性的老前辈,尽管在战史上籍籍无名,却在这里充分地显示出了卓越的军事才华。他把村里原先的散户集中在村庄边缘,围成一圈保护墙,自己的宅邸则设在圈内地势最高处,俯瞰全局。圈内房屋顺山势而建,连绵不绝,最妙的是屋与屋之间,全由廊桥连接而成,九曲回廊,即使外面风雨如晦,只消走进其中一家,便可通过房屋之间的廊桥走完整个村落,不沾片水。外人若不小心走进这连成一片的偌大村寨,仿佛走进了迷宫一般。此外,他还兴修了了村里的水利系统,家家推开门便有清溪绕阶而过,设计之用心巧妙,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匠心。凡此种种,倒是为后人留下了一个带着别样美感的村庄。

然而这个村庄,却美得如此令人忧伤。
村里的祠堂几年前倒掉了,在它的地基上又长出了一片离离的青草,兴与衰、枯与荣,总是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中鲜明地存在着。

村里的老房子多半已经废弃,然而即使是被弃的老房子,却仍不觉得它是多余的,相反,只觉得姜坞除了空灵的姿势,还有岁月的份量。傍晚的村庄,炊烟四起,日暮下的群岚衬着荒芜的村道,旧时小姐闺房上老旧破败的窗棂已结满蛛网,有一丝鬼气森森的味道。我想要是当初蔡骏的《荒村》放在这儿开拍,或许会更合适。

村口有一座古桥,据说已有千年历史,涧水叮咚穿流而过,长年不歇。一条长长窄窄的青石小道末尾,几株茂密的枇杷树下,沿山势起伏连成一片的房子,窗台上嵌着清末由石头雕刻成的“敦诗 说礼”,同时墙上也粉刷着文革时期留下的标语残句。一个时代与一个时代,在它身上交错更迭,而这里平静一如百年前的温润时光。

走过三重门槛,精描细琢的老房梁上处处可见燕子衔泥筑屋,村人把整条的香烟壳子破开,用棉线系着铺挂在燕巢下,以防止这群不速之客的排泄物不期然落进脖子里。人与动物之间,也能相处得这样自然而平等,并不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纯以一种邻居之间的身份。
于是我不免又要胡思乱想,即使只是在这里做一只燕子,也是件很有尊严的事情。

或许是古村寂寞太久,村中的狗并不惧怕人,反而亲切地直冲我们摇尾巴。

偶尔,也会在寂静处看到一角被炊烟熏黑了的屋檐,或是一只独自出来吃草的牛,一间纯由青灰色片石摞积而成的农家土厕上,金银花藤瀑布般地垂下来——套用大话西游的语气就是——真不愧是我喜欢的地方,连厕所都建得这么诗意绵长。
我陷在这种天苍苍野茫茫的感动里,不可自拔。

也许是因为那时初出社会,世面见得尚少,我更喜欢去发掘这些或许在别人眼中显得破败平凡的点滴美感。我是如此强烈地想要向世人宣扬它的美,让它不要再破败下去;可同时我又更加强烈地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因为我私心地希望它能一直保留着这份原始的静与美。
其实说到底,姜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它太小了,甚至装不下一个冠冕堂皇能用来妆点台面的传说。但它确实很美,那种宁静,那种安详,那种不管世事如何更迭的从容,极致,纯粹,飘逸而空灵。

始终记得第一次走进它的样子,那天遍地阳光,满目青碧。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有盘旋的鸟群忽而飞近又飞远。于是想起《今天》里的那句经典台词:蓝天白云、阳光和雨水,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