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冥想中心(I)注定迟到的约会
一个小说

迷失于风暴的泉眼 像在文明之可怖中航行的人 涤荡夜的坠落 ——阿莱杭德娜 ·皮扎尼克《救赎》
通往地铁站的手扶电梯通道封藏着雨水的温热气息和若隐若现的臭味,人们站在扶梯上,带着奥德修斯式的伟大疲惫,徐徐驶过这史前巨兽之肠道,只有一个人除外:这个男人红肿的鸡蛋形脑袋已经谢顶,黑色皮大衣被一身肥肉胀得鼓鼓囊囊,皮衣上的纽扣被剧烈喘息紧绷,在旁人看来,他就像一只随时会因为过度充气而爆裂的皮球。皮衣男人睁大他惊恐的眼睛,左顾右盼,像是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鬼怪,然后突然回头快速扫视站在他后面的人。 嗯,戴珍珠项链的白发老妪,胡子拉碴的中年推销员拿着一沓报纸和一个黑色公文包,裹着黄色小鸭雨衣的胖女人,穿迷彩套头衫的男孩约莫二十岁,几个戴安全头盔的黝黑工人,短发露脐的艳丽少女,系着红领巾的学生们……唔,要当心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枪或者是刀应该就在他的报纸里,那玩意儿不用过安检,随身通过金属探测器时只会发出和手机钥匙一样的声响……也可能是那个艳丽少女,她只需把珍珠手枪藏在她丰盈的胸衣底下……不会是那个套头衫男孩儿,他们不会派这种菜鸟,更不会那个老女人,天啊她比我的母亲还老得多…… 穿过嘈杂的人声、模糊的广播、凝重的地铁轰鸣,经过两长一短大约九十米高度的电梯,他被人流裹挟至站台。臭气随一股股客流从手扶电梯灌入车厢。摩擦着和挤压着的手臂与腰身与脚跟在这一节又一节狭小空间中制造出了热带雨林气候,他甚至听得见蛇信子的震颤,尝得到猿猴撬开的榴莲果肉,感受得到箭毒蛙赐予的皮疹,闷热、潮湿、平静之下危机四伏,杀戮与诞生在隐匿了尖啸的树叶中轮番上演,热带雨林同这车厢简直一模一样。 是谁,到底是谁,现在可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他或者她可能现在就动手,在哪儿,在哪儿,这该死的灯光直晃我的眼睛,男人紧张的眼球快要冲出眼眶,热汗从他的眼袋和脖颈汩汩滚下,还有两站,狮子在觊觎羚羊,呼,呼,启动了,还有一站,胃部一阵痉挛,我感觉心脏就要从喉咙跳出来了,坚持住,就快到了呼,呼,呼,列车开始减速了,呼,呼,呼,到了! 他怀着重生般的狂喜朝车门挤过去,双手抓住前上方的扶手,像只被解救的大猩猩随人潮荡向新世界的大门。 突然,他的右手手背一阵刺痛,原来是被一只戴戒指的有力大手握住了,他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回并低声吼了一句,当心点!一个清澈的声音传来:抱歉啦——他循着声源望去,一抹迷彩色划过眼前,等他努力聚拢模糊的视力时只看见了一个轻松爽朗的笑容,哦,是那个扶梯上的套头衫男孩。男人揉了揉被扎到的手背,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跌跌撞撞地推搡着人群冲出车厢。他端起狂躁与恐惧的视线扫射人群,试图找到套头衫男孩,不过只是徒劳。他想要挺直身板继续走,但眩晕感如子弹穿透大脑,陡然使其丧失平衡感,他想要抓住什么以支撑身体,却在恍惚之间擒住一个急着赶回家做饭的家庭主妇的的裙子,她在惶恐与盛怒之下把裙子从这流氓手里拽出,然后使劲朝他脑门踹了一脚。皮衣男人在地上痛苦挣扎了不过几秒,最终心脏在如脱缰野马般猛烈撞击胸腔之后瞬间停下。人潮在他倒下时迅速拨出一个空圈,围绕着他那颗发红发紫的鸡蛋脑袋,等他停止抽动后又缓缓向他靠拢,惊叫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很快就被淹没在地铁的咆哮之中。 此时,那个穿迷彩套头衫的少年已经随人群滑出了地铁站,他把蛇形戒指上的尖刺小心翼翼地按入胶套内,在步行两个街区后顺手丢入了下水道。少年拐进一个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小巷,将套头衫脱下,翻过来,变成了一件有假拉链的牛仔衬衫,他戴上衬衫领口附带的帽子,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出黑暗。
夜幕栖息于高楼边际,庇佑着也监视着人间喧嚣。八点整,霓虹灯与街灯纷纷亮起,耸天危楼披上流光溢彩,不夜城在纪念碑的钟声中复活,从大地之下不知又钻出多少不羁的幽灵。 终于,少年在街角处坐进一辆出租车的后座。 “嘿,四舅。” “怎么样,阿渡?”司机从后视镜瞥了少年一眼。 “挺好的,都在计划之内。”名叫阿渡的少年嗓音轻松。他一边望向窗外凝滞的车流与灯火,一边握着自己颤抖的左手,无名指上还能隐约看见戒指印。他一遍遍背诵今晚要和女友谈论的话题,以及一些细枝末节的句子——你的口红真好看,今天忙吗,我下午打了两场拳赛,最近天气好闷热啊,一会儿去喝奶茶吗,如果是我的话当然会选李健当导师啦——同时等待剧烈的心跳平复,等待胃肠的绞痛消退,每次完成任务后都是这样。 “四舅,您能把我放到国泰剧院的汉堡王吗?” “不行。” “求您了,就在去安全点的路上,我不会惹事儿的。” “不行。” 然后是沉默。 阿渡狠狠地靠在座位上,双手如祈祷一般掌心朝上地瘫在两腿旁,不准备说什么。中年男人的沉默要么软弱得令人作呕,要么强劲得令人生畏。这个大家称之为“四舅”的男人的沉默显然属于后者,捉摸不透又沉重有力,就像一个能与地心引力抗衡的磁场笼罩在黄壳出租车上,无论你以为自己与他有多么亲近,也不敢去触碰。阿渡知道自己入行不久,说话没有分量,但至少他试过了,不是吗?而眼下正是无可奈何的常态: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时间流淌干净,露出几平米的自由领域,供自己置足。他现在才二十一岁啊,若此时不能掌舵时间航船,又待何时,但随着生活阅历在肩上堆砌,他发现一个人的年龄越大才越能掌控他的未来,而与此同时其未来也在衰颓,这简直像一桩与梅菲斯特的交易,一条衔尾蛇。 注定迟到的约会,她会坐在靠窗的位置等我,银色短发,我的玛蒂尔达,健怡可乐,果木香风味火烤鸡腿堡,左肩的纵纹腹小鸮刺青,等我取了敌人的首级凯旋,你的手指划过平面广告上女模特的巨型红唇,鲑鱼肉色的月季,她会等着我吗,偷窃金币和宝石,透明鹅卵石般的手臂,你希望谁从世界上消失,黑夜中的白昼,白昼中的黑幕,我都会满足你,我的玛蒂尔达,该死,我要迟到了。 迟钝的出租车七弯八拐,爬坡上坎,行进在山城那无穷无尽的曲折回旋与起伏绵延之间。四舅打开收音机,换了几个音乐台后调到广播,新闻主持人的嗓音仍未能划破他的磁场: “智利南部合恩角国家公园于当地时间的今日傍晚发生8.8级地震,震源深度达260千米,目前没有人员伤亡,当地政府正在紧急疏散游客与工作人员。此次地震为该地区有记录以来震级最大的地震。合恩角位于南美洲最南端,也是最接近南极圈的陆地之一……” 阿渡没有听收音机,标准的普通话易使人昏睡。他目光涣散在车窗上,经过雨珠的反复折射形成了一座明亮的迷宫,永恒的迷宫,无聊的迷宫。恍惚之间,这座迷宫上空飘来一片朱红色浓云,红得像鲜血——是国泰剧院,他的玛蒂尔达在那里等他。什么也没想,阿渡抬起头,心跳再一次剧烈,胃肠再一次绞痛,他向车门把手做了个施魔法的手势,然后一把握住,呼,呼,呼。三。二。一。 少年阿渡从车门飞出,刚好摔在分叉的马路上,抱着头在地上滚了几米,然后翻身起来拔腿就跑。抱歉啦——他扭头喊了一句,但是根本不在意身后的鸣笛和四舅的咒骂。不出十秒,他就像一只迅捷的蜥蜴消失在了街角。 穿过逼仄的小巷,拐进一家川菜馆厨房后门,再从员工通道溜进商场,眼前便是目的地。他四下张望,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和可疑的肢体,于是用力拽了拽领口,拍平衣服上的褶皱,挺直身板,活动一下颈椎,揉揉眼睛,用手指疏整齐头发,大步流星地走进汉堡王。 可是他的玛蒂尔达不在那里。
他想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下一秒就想起执行任务是不能带私人手机的,当然了,要不然他早就打给她让她等等了。阿渡到隔壁的手表店看了看时间,糟糕,已经迟到了半小时,他错误估计了任务的耗时和堵车的风险,注定迟到的约会。尽管已经把所有座位看了两遍,他还是搜寻了第三次,舔着嘴唇,撕扯着指甲,第三次寻找无果后,他站在餐厅中央,好似站在湍流中一块裸露的石头上,左顾右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在期盼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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