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塞勒,—— 自我牺牲,与神圣共同体,《眼睛的故事》导读之十六

《眼睛的故事》导读之十六
玛塞勒,—— 自我牺牲,与神圣共同体
/英二
在《故事》中的玛塞勒,她的行为起起伏伏,似乎随时都在被一条迷宫的绳索所牵引:
“在同一时刻,两个女孩用简洁,而又粗鲁的手势,在一个狂风瑟瑟的夜晚,面对面地自慰。她们紧张的,几乎一动也不动,在凝视的目光里满是奔放的喜悦。但很快的, 似乎是一些无形的怪物在把马塞勒从栏杆后拉走,虽然她的左手似乎是在尽她的可能在抓住它们。我们看到她跌回到她的谵妄。所有在我们面前留下的,只是一个空白的,有着光亮的窗口。”
在这样的场景中,行为是随着意识的回归而突然的出逃,个体以自身的撤离,重新将自我回归到伦理,从而让共同体显得格外的真实。但在这样的真实之中,自身已不再与自身的其他可能性相遇,因为它已经默认了理性所调校的偏差,通过对陌生异质的清除,而进一步清晰了情感与伦理、高尚与低下、生与死的所有边界,也就在这样的过程中,达到了自身的丰盈与自足。
情感与理性分属光谱对立的两端。理性对于任何无法言称事物的处理是敬谢不敏,秩序不免要屏除不合宜的成分,将它们清除,或保持一种明确的界限以确保自身的存在与同一。界限一旦成立,理性就可以安然地建构自身的堡垒。界限一方面被赋予预防,它阻挡一切混沌使得理性不受侵扰;另一方面则在构建一种相对性。由此,一切在界限之外的已处于一种“多余”状态,变成了一切污秽的渊薮。
因此说,“污秽”是一个相对性概念,它所延伸的异端思想同样如此。如此述说污秽,是因为“污秽绝非独立偶发的事件”,它们是经由共同体分类之下的产物。有污秽必有体系,它们发挥有同样的效果,因为它们是导致一切“不幸”的承载者,正是这样的意象传达,使得人们对其避之唯恐不及。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个完美的共同体体系产生了。
共同体(Community)是一个重要概念,因为任何社会都有同质化的倾向,科学的客观性是在知性的类同吸纳机制下建立的,科学的目标是建立现象的同质性,而经过精心分类的思想观念是试图将所有构成世界的要素同一化。社会权力的执行是在于排除“异质”。巴塔耶更指出了现代共同体的主宰:“今天社会的同质性并非由丧失了生产资料的生产者所建立,而恰恰是由占有生产资料,或拥有购买生产资料的货币拥有者所构成”,因为 “同质性被确立于占有者与占有物之间”。
当社会主体致力于建构“同质”的封闭系统时,它所排除的是外來势力,它所压抑的是内在的底层阶级。社会主体对于来自于底层的内在异质性,它执行的是兩种控制形式:一是透过内置责任、规训、服从的原则,建立同一的构型;再则,就是透过外在的异质性对象,以“神性”来集结大众的情感。在这种结构中,主体被固定在一个绝对而崇高的位置,大众则因为参与了共同体建构,而随之涌入了向上的主体位置。
巴塔耶透过神圣与牺牲的概念,來說明这种共同体的底层结构,尤其是作为底层的大众为何会进入“共同体”的疯狂。人性总是在追求精神,人的根本状态是“虚无”,也因此畏惧孤独,并渴求与精神对象的沟通。神圣是一种经历“整一”时刻的经验。人在空间投射出神圣与丰足的影像,这种投射的基础,便是在寻求建立一种神圣共同体的欲望。
不可碰触的神圣性具有异质性特征,社会的主体如果含有了宗教性,主体就存在于“神”的位置,呈现出某些“异质性”。主体经过“神性”化的虚拟,更呈现了在整体上的完美,从而更容易的凝聚了大众的情感。然而,政治的权威原则必然的具有道德训令的压抑。当任何“主体”要以命令式的“整一”主控情势时,便会携带着具有威胁力的壮丽,以更为暴力的方式投射于人类精神的“虚无”之中。这也是巴塔耶理论转折的关键之处。也因此,巴塔耶认为,与社会共同体的任何沟通与連结,正是建立封闭系统的起点。
“因此,在她的恐惧里,玛塞勒是混淆了红衣主教,一个断头台上的牧师,和一个被鲜血涂抹的,戴着自由帽的刽子手:对牧师的“虔诚和可憎”的离奇重叠说明了这种混乱。”
“断头台上的牧师”表达了一种共同体在法律意义上的完美,然而,当一个戴着自由帽的刽子手肢解了共同体的政治和宗教权威,并因而到达了雅各宾革命的界限。
玛塞勒的恐惧是来自于断头台上的肢解。当“红衣主教”占用了隐喻的空间,他所意味的就是“长官”(principal),一个实施惩罚的神父,他也是一个男人,一个具有权威的阴茎。当她认定她的婚姻对象(叙述者)是一个“神圣”的化身,当她终于认识到,叙述者和红衣主教是同一个人,因为一个她实在无法忍受的现实,玛塞勒将自己吊挂在了衣柜里。
同质性建构中所深嵌的暴力性。体现在玛塞勒自杀的荒谬之处,玛塞勒的绝望,她的生命接近死亡,是因为有如此之多的荒谬存在。在主体神圣丰足的影像中,玛塞勒映照到了自身的匮乏。人性的内在分裂,使人带有了一种撕裂性的情感。企图采取主控位置的“我”必须将这些异质的“我”驱离。当朝向异质的神圣投射具有了绝对的吸引力,“我”的主控就显露了荒谬,并处于焦虑之中。以此,牺牲自身便成为了捕捉“神圣”的形式。牺牲的意义在于将自我赠与“神性/主体”,若将玛塞勒的“牺牲自我”放在对统治意识臣服的脉络,我们便可以理解底层大众是如何的让“自我”进入了主体的位置。
如此,原本归于异质性的“神圣”进入了主体,而引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同一”,进而重新建构了社会的同质化。其引发的强烈道德认同,因为靠近了神圣,与主体的同一,以致不能碰触,不能质问,在这种神圣的共同体结构中,社会主体是以道德的命令式(moral imperative)决定了个体的“自我”要出现的方式。在自我被封闭在内在的本质指中,在这样的结构下,屠杀也可以被高尚化,自由而不负责任的暴力,乃至血腥的杀戮也成为了神的荣耀。
这种以共同体形式所表达的自主性(autonomy),是显示在我之中,这种在我之中的内在,是一种具有强烈本质主义色彩的“本内主义”(immanentism)。 对外在的不开放,自我封闭在内在的本质中。这种绝对的本内如果由一个共同体来显示和建构,就是所谓的“本内主义共同体”,它隐藏的巨大危险,是政治的形而上学化,它让客观性偏离真实,使客观性成为了一种幻象。
当外在的法律引入到逾越的场景,禁令被内在的放大,就标志了一种“本内”的惩罚力度。玛塞勒的羞辱胆怯,表征了她致命的伪装,同时也突显了它的否定本质,作为一种阉割的标志,“缺乏”(lack),作为拉康的术语,相当于“没有阴茎” 。在这个意义上,玛塞勒的否定正是构成了她作为女人的魅力。事实上,因为她的阉割,而被比喻为一个幽灵,一个缺乏频谱的“鬼魅诱惑”,为此,她被监禁在疗养院里。
因为羞耻而对性的却步,玛塞勒的“缺乏” —— 这在西蒙妮和叙述者的性关系中是不存在的 —— 让他们失去了满意的性生活。叙述者发现,触摸西蒙妮的“阴户”,并不能让他达到性的高潮;同样,西蒙妮拒绝了他在床上对她的“强奸”,她在宣称:
“我没有兴趣在这里,就这样在床上,像一个主妇和母亲!我只会与玛塞勒这样做!”“西蒙妮,对她来说,如果没有看到我的阴茎在沾污玛塞勒的嘴和阴户,她就不再把引诱我的阴茎喷射精液视作为一种热辣。”
因为失去了羞耻。性欲就只有通过难以捉摸的煽动,只能通过其功能的变态,《故事》中的一对青年男女,就只有在反复的性的逾越行为中寻找意义。
巴塔耶的“内在性”(inner)不承认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神秘宝藏:“想要寻找充足性,和企图“封闭存有”一样的荒谬,我们封闭不了任何事物,就如我们只能找到不充足(insuffisance)。”巴塔耶的“内在性”没有藏于深处的本质:内在体验没有“主观”的成分,而纯粹是一种牵涉到外部关系的体验,因为唯有外在才可以提供这种经验的空间。
因此,从内在与本内、外在与超越的两组观念中,巴塔耶是用内在的开放(inner/open)来对抗本内的超越(immanence/transcendence)。在巴塔耶的普遍经济视野中,能量的耗费涉及到外在向内在的转义,所以内在与外在并非是对立的,而是彼此转化的运动关系。相反,只有内在和超越性(规范)才是对峙的。规范是为了维持物世界的运作,任何规范都难免有超越性的倾向。内在性一旦引入了超越性,它们就会面临“外在”的需要,就如“一旦情人成为夫妻,他们就回归到了共同体的存在状态。”
巴塔耶在《故事》中所描绘的恐惧如尖叫,或是悲鸣,这样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外在,而是在于自身。巴塔耶所描绘的激情,不是为了成就伟大的心灵,它常常就是一种灵光乍现的冲动,它在绚烂的瞬间稍纵即逝:它可以出现在一个非常态的斗牛场,或者是在一个被理性所弃置的大粪池;而塞维利亚太阳下的大街小巷,就是酒神戴奥尼索思(Dionysos)与牧神潘(pan)所青睐的狂欢圣地。
《眼睛的故事》中男女主角的行为,是巴塔耶的一种述说,也可理解为一种对“占有性”世俗共同体的反抗,其追求的是一种非功用的神圣共通。相对于萨德从有形式到无形式的解体和摧毁。巴塔耶走向的是另一种世俗化神圣(Secularising the Sacred)的共通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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